哪知曹昂像是没有意识到曹操话中维护之意,仍然坚持要议论此事。
曹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变得生硬:“如果还是仁义道德的那一套,就不必再说了。这里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不是你小时候玩过家家!”
曹昂的坚持,明显让曹操十分生气。
就在一个时辰前,曹操还因为隔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见到儿子,而倍感开心。
可此时,曹昂却一副忤逆犯上的模样。
两相对比之下,曹操心中怒气蹭蹭往上涨。
但关爱之下,他终究还是给了曹昂说话的机会。
而场下,曹昂思绪飞速转动。
看曹操目前的状态,一般的方法,肯定是不管用了。
想要说服他,只能下重手!
无奈之下,曹昂只得学习古时说客,先说石破天惊之语:
“将军可知,兖州正面临倾覆之祸,我等正面临杀身之祸?”
“混账!”
曹操猛地一拍案几,眼里浮现出失望之色,“你还学会卜卦了?本将还以为你这孺子有何高论,未曾想却是这般虚假狂悖之言!退下!这里是军营,不是曹府,由不得你大放厥词!”
“正因为是在军营。若是在家中,小子哪里敢忤逆大人?”
曹昂知道此时绝不能让步,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将军难道没有意识到,兖州正暗流涌动?”
“那又如何?”
曹操怒极反笑,抬手指向帐外,“十万大军在手,兖州谁敢妄动?!”
“十万大军,比之当年的百万黄巾如何?将军的兖州牧,是怎么得来的?兖州士人能迎奉将军,就不能迎奉其他人了么?对于兖州士人来说,今日之将军和昔日之黄巾,本质上有何区别?”
随着曹昂抛出这几个问题,帐中变得愈发安静。
就连怒不可遏的曹操,都暂时安静了下来。
敌我关系,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
乱世中,昨日之盟友,一夜之间变成仇寇都是极为常见的事情。
抵御黄巾时,兖州本土士人自然把曹操当作盟友。
可当曹操让别州之人占据兖州官位,将收编的青徐黄巾俘虏安置在兖州的土地上,占其名,夺其利。
兖州士人还会将曹操视为盟友么?
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利益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一旦触碰到原属兖州士人的利益,管你是曹操还是袁绍,都是仇敌!
而曹昂却没有停下:“说句不客气的话,兖州士人迎奉将军,是让将军来打仗的,不是让将军真正控制兖州,骑到兖州人头上的!”
“我不会卜卦,但我懂人心。张邈早先位在将军之上,如今两相颠倒,其人当真能够甘心?袁术攻打兖州时,其人作壁上观难道表现的还不够明显么?”
“既然不愿彻底臣服于将军,眼见将军败黄巾、败袁术、败陶谦,声势日隆,如今将军不但掌控东郡、济北、东平,更隐隐将手伸向山阳、任城、济阴,几有彻底掌控兖州之势,枯坐陈留的张邈岂能不惧?有心反抗将军的兖州豪强岂能不惧?”
“若是把今日之将军,比作昔日之黄巾,张邈等人所缺的,难道不就只是一个外部的、善于领兵作战的强人了么?如若遇到合适外援,张邈等人焉能不叛?”
此时,帐内已然落针可闻。
夏侯渊等人皱眉沉思,而荀彧、任峻二人则目光如炬,眼神明亮闪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戏忠更是直接开口:“使君,忠以为昂公子所言极有道理,不可不防啊。”
曹操以手扶额,手指轻轻揉捏额头,不置可否。
曹昂长舒了一口气,语气稍微放缓:“经此一役,徐州称得上伤筋动骨,至少两三年内定然再无余地骚扰我军。既如此,何不将重心放回兖州?高筑墙,广积粮,操练士卒,夯实根基。待天下有变,再率领精兵强将,征讨不平?”
回应他的,还是一片寂静。
但曹昂知道曹操听进去了。
作为曹操的儿子,他深知曹操会因为得意的忘形,却绝不会因为愤怒而丧失理智。
良久之后,曹操方才抬起头,凝视着面前让其引以为傲的儿子,语气波澜不惊:
“我儿说的有道理。但正因为如此,彭城才更要屠!我要一次打断陶谦的脊梁,让其不敢再犯。我儿仁善,那这个骂名就由乃翁来背!就算被当成白起这种人屠又如何?乃翁不在乎!”
“可现在不是战国,兖州和徐州也不是秦国和赵国!况且,难道父亲此生之志,只是想成为白起?!”
曹昂有些失态,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把话说到这种份上,曹操还是固执己见。
他抬起手臂虚指四周,不闪不避地盯着曹操,一字一句道:
“难道在座诸君聚集到父亲帐下,只是希望父亲成为白起那样的人物么?!”
帐外,一阵风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帐内,寂静的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曹昂这句话,威力显然有点大,大到夏侯渊直接屏住了呼吸。
对于曹操这种人来说,不做白起,那就只能做周公,或者周武王!
前者还好说,众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如果曹昂的意思是后者,就不对劲了。
曹操的脸色,明显有些不自然。
且说,此时的曹操有幻想过自己践阼称帝么?
答案是肯定的!
刘备小时候就有乘坐羽葆盖车的愿望,乱世中执掌一州的曹操会没想过?
怎么可能。
不仅曹操,袁绍、袁术、刘焉、刘表,哪个没想过自己成为天子?
无关乎道德和忠诚,这是人性。
站在大帐中央的曹昂,却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一刻不停地说道:
“想要安定天下,怎么能没有将天下之民皆视若自己辖下百姓的胸怀?在我看来,不仅不能屠彭城,反而要善待此地士人百姓,以待来日重新夺取此地!至于说削弱陶谦,何必执着于彭城,攻下琅琊国不就行了?”
“呵,口气还挺大。”
曹操此时还沉浸在曹昂之前的话语中,随口回了一句:“难道你已经攻下了开阳不成?”
作为一名优秀的军事统帅,曹操显然知道开阳城对于整个琅琊国的意义。
但他从来没想过,曹昂能凭借不到一万人的军队,攻陷臧霸防守的开阳。
臧霸麾下可是整整两万大军,而且还是以逸待劳、主场作战的防守方。
但话刚说出口,曹操忽然意识到不对。
他这个儿子从来不能以常理猜度。
既然敢说出来,恐怕确实出现了自己不知道的情况。
他瞬间从有些失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看向负手立于中央的曹昂,将刚刚说的话又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难道你已经攻下了开阳?!”
“我军确已攻陷开阳!”
随着曹昂给出肯定回答,帐内之人无不变色。
性子急躁的夏侯渊,更是忍不住直接出声提醒:“子脩,这里是军营,绝不可谎报军情!”
他很担心曹昂因为想要改变曹操的主意,而胡乱说话。
谎报军情,跟他之前稍显忤逆的举动,可是两种概念。
前者是要直接斩首的!
“叔父放心,小子省的。有赖军中将士死战,开阳城确已攻陷。”
说完,曹昂便将高顺冒险潜入开阳作为内应以及后面攻破城池的事情,完完整整解释了一遍。
有许多细节佐证,众人自然能够轻易分辨出真假。
既恍然,又惊疑不定。
两种表情混合在一起,让帐内众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古怪。
但曹昂却不想再耽搁,趁热打铁提出了自己思考许久的计划:“开阳既下,则琅琊国自开阳县以北的十一个县,整个国境将近八成的土地,均可一鼓而下。只要再给我两万人马,便可全取此地!到时候,我军已经在实质上占据琅琊国。”
“此后,我军主动向陶谦释放善意,以两军罢战以及放弃彭城国为条件,换取陶谦在名义上承认我军占据琅琊国。诸位觉得陶谦会同意么?在我看来,他会同意的!”
“不同于彭城这块飞地,琅琊国却是可以通过泰山与兖州相连。我直说好了,只要在琅琊国驻扎一些军队,不但能确保此地一直掌握在我军手中,还可以慢慢将泰山纳入掌控。一旦消化这两个郡国,我军势力必然大增。与此同时,又削弱了徐州五分之一的实力,堪称一举数得!此策可行否?”
“当然可行!”
负责军事筹划的戏忠,立刻给予了肯定答复。
他扭头看向曹操:“以忠所见,昂公子之策的确可行,望使君深思!”
曹操自然知道这个计策行得通。
因为出泰山攻琅琊,进而威逼郯城,本来就是他心中第二次攻伐徐州的路线!
“真乃吾家麒麟儿。”
曹操心中感叹了一句,面色却不露声色。只是抿了抿嘴,看着曹昂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确实已经攻下了开阳?”
“确已攻陷开阳!”
曹昂昂首以对,口中还是之前的回答。
“好!”
听见曹昂的回答,曹操再无疑虑,“此事便依你!志才,劫掠彭城的军令取消!”
“遵命!”
“妙才、文则、子和!”
曹操毫不停歇,直接开始点将。
“末将在!”
夏侯渊、于禁、曹纯,轰然起身。
“命你等三人各率本部,立刻随曹昂前往琅琊国,助其攻取城池!”
“遵命!”
最后,曹操将目光转向曹昂,脸色不悲不喜:“粮草之事,如何解决?”
“开阳城城内粮食堆积如山,足够三万大军半年之用!”
曹昂显然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既如此,明日一早就滚吧!”
此时,曹操话语中才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滚之前,先把三十军棍领了!”
众人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曹昂,却识趣的没有出言劝谏。
都是人精,哪里不懂其中门道。
今日在大帐中进言的人,如果是曹昂之外的任何一人,即使是曹纯,这顿板子都不会落下来。
相反,曹操定然还会大加赏赐。
千金买马骨嘛,不寒碜。
毕竟,人家是真有大功的。
可是,进言的偏偏是曹昂,那这顿板子他挨定了,躲都躲不过去!
谁让他是曹操的儿子呢?
谁让他确实多次顶撞了自己父亲呢?
即使是为了保住父亲的威严,曹操也得打他一顿。
最多,私下交代执法士卒,下手轻点就是了。
“散了吧!”
说完这句话,曹操便龙行虎步地离开了大帐,看都没看一眼曹昂。
而随着他的一声话语,今日议事便彻底落下了帷幕。
奋武将军曹操和别部司马曹昂之间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
但父亲曹操与儿子曹昂之间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在曹纯古怪的目光下,曹昂老老实实挨了三十军棍。
之后,他让人寻了几根荆条绑在自己后背上,强撑着一口气,慢慢走到曹操休息的帐篷前跪下。
既然让阿翁受了气,那儿子自然得摆出认错的态度。
反正是做儿子的,先低头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