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出行,慎吐言,谨言慎行莫管闲。
心铸铁,肠灌铅,铁石心肠乐无边。
半夜三更,施雾被墙上挂钟闹醒。
他急忙起身拨停了闹铃,又晃晃悠悠地坐回床上。
依靠丹药,施雾明将自己的睡眠时间压缩到了一个半时辰。
健康虽得以保证,睡眠不足的困倦感却无法消除。
施雾明只觉得恶心反胃、头重脚轻,好似脑袋被烈马撩了一蹶子。
一小口凉水进肚,施雾明自感有所恢复,便揉着惺忪睡眼端出木盆,于房间里洗漱。
他审视着镜中的自己,只见:
头发凌乱,脸色黯淡。
方才弱冠之年,愁容却似不惑。
劳累重担压弯脊梁骨,远虑近忧抹去眼中光。
施雾明心中烦恼,掀起一捧凉水浇在面门,在寒冷的刺激下,终于是焕发了一丝容光。
他踱步到窗边,透过玻璃向外眺望。
熟悉的街景被笼罩在大雨之中,依稀见点点灯火。
黑云苦雨遮银花,纵使华都也凄凉。
大雨下了八百年,中土大地也被乌云笼罩了八百年。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眼前的摘星港都看不出什么分别。
施雾明轻叹一声,自床脚边拾起衣物穿戴整齐,推开房门走入客厅。
客厅和施雾明的睡房一样狭窄,不知易了几次主的朽陋木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在黑暗中开辟出丁点光明。
一年近七旬的妇人坐在桌旁,借着微弱的灯光巧施针线,慢补衣裳。
但见:
眉发夹杂银雪,麻裙嵌套补丁。
面色煞白气血亏,口唇发紫气息乱。
一对慈目审度手中衣,一双枯手操弄线于针。
怎得游子身上衣,可怜天下父母心。
施雾明赶忙上前,在母亲耳边轻轻问了声好,又温柔接过母亲手中活计放到桌上。
“娘亲,您怎地半夜起来做这种活路,我扶您到床上休息。”
可母亲却摆了摆手,说道:“不打紧,五郎。我年纪大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正好做点针线活。门枢久动不烂,动一动准好得更快。”
施雾明跪在母亲脚边,问道:“娘,您如实告诉孩儿,是不是药吃完了?您放心,买药钱不成问题,我这就去打点。”
母亲却低身扶起施雾明,宽慰道:“哪里的事,没来头说这些话。倒是你,正是需要睡眠的年纪,却起早贪黑做工不得喘息……娘早已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五郎不要为我这将死之人耽误了自己,我只怕你……”
施雾明起身,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言语恳切,“都只是暂时的,钱已经存够了,待到两个月后孩儿拜入宗门,赚得颗救命仙丹,根除了娘亲的病。”
母亲唇角微动,抬手用袖口轻轻拂去眼角泪花,说道:“都听五郎的话,你自去忙碌,我歇息片刻,自己回床上去睡。”
拜过了母亲,施雾明又到四个哥哥的灵位前鞠躬拜会。
扫地、收衣、备饭、储水。
待收拾过家中杂事,施雾明披上雨具,挎上工具行李,推开家门。
“五郎,吃过饭再走。”
“不了,莫敢误了时辰。”
看施雾明闭门而去,老妇终于松了一口气,旋即眉头紧蹙,一手按住肋下,面露痛苦神情……
施雾明租住的大厦唤作“丙字楼”,高数十层,上下通行依靠的是铰链驱动、垂直升降的云梯。
金铃响动,云梯抵达施雾明所在楼层,两扇栅门缓缓打开。
云梯轿厢里早已站了一个年轻女子。
只见她身材瘦弱,一身简朴素裙,小腹微微隆起,定是怀有身孕。
看到施雾明,女子侧过脸去,又朝角落里退了一步。
“这个时间点也难免有所担忧。”施雾明暗自揣摩。
他走进云梯,站在女子对角,尽可能保持距离。
云梯下行,齿轮吱哑作响。
这老器械不知重复运行了多少年,部件老化受潮,运作的十分缓慢。
但施雾明并不讨厌这种缓慢,在这短暂的时光里,他得以片刻喘息,好好构想自己的计划。
“哥哥们和我多年打拼,终于攒下了七十万钱。”
“那工坊主人家欠我三万工钱,要快点讨回。”
“家产全数变卖抵押,倘若接受了高利息,也能饶得五十万钱。”
“一百二十三万钱,花费两万最后买一次药,一万用于结清旧债、开销生活。”
“等到两个月后的武林大会,宗门招工收徒。用一百二十万打开门路,我去‘煌龙山’做个火工。”
“只为那颗煌龙山给门徒发的仙法金丹,希望能救我那老娘一命。”
“一丝余裕也没有,这日子过的怎如此紧……”
有道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施雾明只得靠一遍遍在心里筹划日后细节安排,以此缓解心头的焦虑。
云梯金铃作响,一人走进云梯,打断了施雾明的思绪。
不必抬头,仅靠铃铛的音色,施雾明就知道尚未到达底楼。
他在心中措辞,要如何讨回工钱。
工坊主人不是狡诈之徒,可此间年月人人自危,难免主人家推脱。
不等施雾明想出个五六,忽地一股呛人烟味灌进鼻腔。
施雾明回头看,只见走进云梯的是个八尺大汉。
上身穿鹿皮短袖袄,下身着铆钉骑行裤。
一头长发束于脑后,一根纸烟叼在嘴里。
吞云吐雾好不自在,只苦了那怀有身孕的妇人掩口鼻,缩墙角,敢怒不敢言。
施雾明正想仗义执言,却瞥见那男子发达的上臂,皮下呈现出蜂窝状的突起。
“这人做了皮下软甲植入术。”施雾明心里一惊,此人若非武林中人,则多半是打家劫舍的强盗。
一想到家中病重的老母,再看看这高自己半头的壮汉。
“强出头恐伤了身家性命,怎能辜负了家中老母?”
施雾明只得松开紧握的拳头,一口恶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更难以下咽。
云梯终于到达了底层,栅门缓缓打开。
施雾明刚想迈步,后面的壮汉竟然直接把自己撞开,阔步走了出去。
险些跌倒的施雾明看着远去的高大背影,胸中风起云涌。
“这世道真就是弱肉强食,没了道义吗?”
无奈,施雾明戴上雨笠,走出了大楼前堂,步入那一片雨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