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甲年这间屋子毕竟是被临时安排的,不像大业那间是做过提前准备。堂中的炉火可能因为烟道的原因导致燃烧时它所表现的并不像自己的主人那般热烈。安甲年在与四叔谈聊时总要将一份精力分散给它,不时的用炉钩去疏通它的情绪,使其保持在一个很好的燃烧状态并能持续为整间屋子提供一个适宜的温度。相较南地阴湿的冬季而言,他这个南人现已逐渐适应了北地干烈寒冷的冬季,甚至他还有些喜欢这寒冷表现的如此直接,痛快,似如此地大多人的性格。北人面对寒冷表现出来的取暖手段也是直来直去,以干柴烈火驱极寒冷冽。医家里的沉疴需猛药大概跟它药食同理。四叔从进屋起就填满的那锅烟草在他的讲述中已经时起时灭有三起了,眼下它刚化成了一堆灰烬被清理出了锅外,安甲年放下炉钩接了四叔的烟锅示意自己也要来上一袋。当重新燃起的烟锅在他们互相递送的倒口间时,烟叶无穷的魅力为二人重新打开了话题。安甲年想起刚才四叔嘴里那位投机倒把的郭先生,似乎对他有些影影绰绰的印象,一个在人群里时刻都在寻找时机的家伙。像他这样的人好像无论你身处何方但凡是有机可乘之地总能碰见与其同类题材的,他们可以放弃人类进化途中所有关于文明的一切,他们的目的简单又专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正是有这样一位的存在,他为普通人打开了世界的另一面,充满动物性与野蛮残暴的海盗的世界——十方天。
那是个三不管的地界,洪武朝时它还归属于我明,在王朝新旧更替之时它一度还是平辽总兵官驻防海岛时的一处要隘哨所。满人入关后一度海禁,在这一二百年间又沦为海盗流賊的栖身之所,那里穷海恶浪,天象风云诡谲,海底暗礁锋利阴险,不是吃海上饭的没几人能顺利登岛。最近这五七十年来又被倭人几个小番主长期把持占据,轮番坐庄——倭人内斗也是凶狠。大概在十五六年前一艏在海途中因浓雾与其后一场毫无预兆的狂风而迷失方向的葡萄牙籍商船的误闯,令十方天岛上诸盗获得了一批先进的西人武器,最短时间内提升了武力值。他们一度开始侵犯北中国海沿线,在登州与牛庄相继开埠后,他们开始尾随跟踪各国商船伺机而动。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曾突破直隶湾口海防的监视直挺山海关。在那里他们制造了几件轰动一时的血案。导致辽东沿海一线人心惶惶,海捕通缉与告民书贴满了当时各镇的主要码头与巷尾。锦西副都统衙门,熊岳城副都统衙门,金州城副都统衙门在那时期把维护当地治安的中心全部转向它,由山海关南下的沿海诸驿新增了无数个望海楼以便瞭望賊踪,他们在盛京将军的统一指挥下随时发起围捕。但这群狡诈的亡命徒总能逃脱将军的各路围捕,在一些阻击战中他们又小有胜利,这更激发了他们的斗志。他们在这种胜利的怂恿下开始了明目张胆的白日行动。他们借着乔装与密林的掩护甚至已经深入腹地,袭击关外商旅马队。得手后他们来无影去无踪的消失在人们的各类揣测中。
然而,以旅顺岛岛嘴向东的庄河与安东以及高丽的义洲沿线却风浪无惊,丝毫没有被侵犯的意思。这里离十方天诸岛最近,是他们日常补给的重要港口。海岛上似乎颇会运用远伐近交这样的中国计谋。他们经常趁夜色乔装出没于安东县与辖属的大东沟与孤山镇,他们也会结交高丽那头黄海南道与全罗道沿海各地小官僚。对于他们的请求十方天向来出手阔错,他们在高丽那头的名声越来越有洗白的趋势。十方天岛中除了一名大藩主外又各设多名旗主,掌管主岛四方的各个小岛屿。有时他们也贪图小利与近岸的山匪或不义商勾结,但大藩主的岛令要严过陆地官府的法文条令。他们往往在事败后下场惨烈。不久之后,新的旗主会在预备队中被大藩主选中,继续按部就班执行他的岛令。
因为孤悬海外,不受三国律令管辖,自生自养,孤死寡埋,不树碑不祭养,活脱脱一个十方极乐世界。
“望月楼里的这笔交易极有可能是动用了重金才打动了大藩主,四叔这样说。
不然,,,,,?说到这里四叔显然意有所指道:“就是笔人情帐!”
“人情帐?”还于谁的人情?江北的?安甲年蹙眉道。
四叔道:“他们大抵上是没有什么恩情往来,望月楼上不过是他们日常销赃出货的一处窝点,有些交情也是看在黄白之物上。他们还谈不上绿林,又何来恩义。
安甲年道:“既然不是我们这头的,还能是,,,隔岸高丽的?
四叔摇摇头表现的立场坚定,道:“即便县主当年在侦办此案时,拿到手的也仅是江北一家的证据,高丽那头一直讳莫如深。如果说还有些脉络线索可寻也仅限于眼下他妻小的下落上。黄海与全罗两道沿海那些小官小吏是与十方天有些黑白不清的交往,如果期间有人涉嫌铜案我想这个可能性不大,毕竟两道与安东相隔甚远,在辖区治权上跨郡道操作显然常情上不可为又说不通。他们既无利益交割又何来人情?就贩铜一事上来看,主导此事的要么是江北那位,要么便是倭人,高丽人在期间的占比不会太大,仅是个沾光捡便宜的末股罢了。
安甲年一时没了思绪,踌躇中,便喃喃自语道:“一斤肉一两银,我还是头一遭听说,,,,
四叔道:“一个大活人百十来斤,一月下来大百十两银子到手,搂草打兔子又不兼风险谁说不是个轻巧买卖。一般像这样的营生多是外海流匪主动上门来送,他们排面小,少则三五人多则七八人一票干下来先藏匿了肉票转头再与苦主家里的拉锯上,耗时费力有时长达几个月才能得手赎金。十方天看不上这点蝇腿肉,远不如去劫商船客轮来的痛快,毕竟几百张口等着吃饭。像望月楼这笔买卖他们要价中规中矩,符合常规。但这也是最令人生疑之处,不妨是因老郭那头没得到实话,或者是那名小岛头不明就里,只按行价报给他一个数额。你想想看,望月楼这笔买卖的身价非比寻常,安东一县正主的一家老小十方天上下怎可能不去事先摸底?他们已经一二十年墨守陈规与近岸两国秋毫不犯。先前我一度猜测是重金引诱,但转念一想,十方天里看似一群出蛮力的匹夫,但交道起来是个顶个都赛着精明,这里面孰轻孰重他们看的比岸上谁都要清。再大的重金也犯不上惹恼家门口的一国官府去动摇自己的根基。
安甲年叹道:难不成这人情还是倭人卖于倭人?
四叔显得谋虑深远,安甲年的话似乎触动了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个猜想,于是他道:“不好说,,,,十方天的那帮倭人尤其近一二十年在外海有持无恐,除了日常水面上的劫掠供给本岛外,若得不到本土的支援何来这样如此成规模的匪群?那可是三五百人的规模,就是每日口粮只依靠安东沿线与高丽两道的补给是远远不够的。那几位轮番坐庄的藩主除了海盗身份外,他的祖上都是倭国割据一方的家臣,自德川氏倒台后倭王走到台前,大有收拢人心,聚力外扩的企图。这些散落于日本本土之外的势力也是难得的一笔武力资产。官面儿上的事要之不得,场面下可就是另一番手段,他们是最好的爪牙!我推测不错的话,十方天这笔人情帐大概是还于本土主子多年的豢养之恩,或者拿人手短权作顺水人情。
安甲年若有所思道:“这样说来,海里的和对岸的倭人看似两伙实则兵打一处将打一家,贩铜一事就不是几个商贩一时的见财起意那样简单,那,,这倭王拎剑,,,必是剑有所指!
四叔道:“自高丽开埠以来,倭人处心积虑大有吞并之意,又一意离间高丽与我朝的宗藩关系。闵氏这个左氏女仗着肚中几本鲁国春秋便两头游走,一边跟倭人暧昧不清一面与我朝举案齐眉,看似疏离有度远近皆安,实则大有拥倭自重的盘算。她与沙俄等西方诸国又眉来眼去,欲借多国之手予以牵制我朝,于这乱世纷争之中凭一己之力捞一票资本又独善其身。她岂知倭人所觊觎的又岂止她治下这弹丸之地所能填满?一介女流眼界上还是差了一层,所谓唇亡齿寒祸福相依,眼下她一意把持政务耳听八方待价而沽,来日倭人凶相毕露她必是难有招架之力。到时凭她一时权谋想要全身而退恐怕势如登天,最后只落个身陷泥泽之困。她身下的一班官员也是文分两派,武列两阵,尔虞倾轧,党同伐异。满堂文武却不能同仇敌忾一直对外真是令人生畏。今番东学道徒啸聚起事来势汹汹,高丽若处理不善大有变天的可能,再者,倭人坐旁虎视眈眈,正欲借势挑起事端,,,,,
四叔说到这里不由得徒生一片忧意,叹然道:“高丽人的这一方天,,,,只怕是要起风云啰!
安甲年听此不免也是动容,怯声道:“难道倭人趁机有开战意图?”
四叔没有否认,也没有执意坚持,却将话风一转,道:“安东贩铜一事在最初可能还真是一笔买卖,三方牟利而已。江北的那位不知在期间占了几成股利,想来是只多不少,不然在这事上也不会急急如先锋。高丽那头在现有迹象中北庙女巫似乎与县主妻小的下落有着某种关联,她是不是这三方合谋的第二家,现在断论还为时过早,她与倭人的勾连起于闵氏。是不是闵氏坐镇另一头也难下定论。但北庙与望月楼一定是有着某种交集。三年以来高丽人在这件事上自始自终都是浑水摸鱼又隔岸观火,才是导致案情在高丽这一头遥无端倪又讳莫如深的真正原因。眼下看倭人举动,贩铜一事又像是个引子,是倭人早已设下的圈套,只为拉人下水。身在高丽的这窝涉铜倭商的真实身份也大有可能是倭王爪牙。这里面最令人蹊跷的是对于这样的一笔买卖本可暗线操作,做的鬼神不知,何必要买下一座江滨小楼,突显端倪?依我看,这望月楼在倭人眼里,似乎,,,,大有用处!
安甲年没想到今晚的四叔与昨夜的景春在直觉上都给了望月楼一个相同的推测。如果通倭贩铜里通外国这样的叛国之罪都可令人怠慢不顾,那么这座临江的小楼之上到底是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之处惹人嫉羡算计?他想起昨夜自己临窗看见的一幕,小楼身下的小山直插江心,他日兵犯确实是个兵家必争之地。然而对于这样一个有目共睹的热点,它在两军阵前又显得利弊个半,一方要夺,一方必是重兵压阵,殊死往来,也不见得这自带地理优势的小楼在一场战役中真就决定了战争的走向。
安甲年一时显得心无良方去破解倭人用意。转念又可怜起这座与安家几代人交集往来的小城,她被冠以“县”名不过区区几十年,与北面的九连城西南的孤山镇比起来她尤显的稚嫩,眼下这未知的风雨不知是大是小,是缓是急,小县能否经受的起这样的阵仗这都令安甲年内心隐隐作忧。他有些消极的沉浸在眼前这层迷障之中,不管这场风雨大小如何,来势缓急,它终会酿成一场凶兆。东境安东,恐怕难得一个“安”字。这是他自昨日抵埠以来第二次为她忧心忡忡了。那包藏祸心的小楼正满楼风雨的把他困在一团雷电交集的漩涡之中。
四叔似乎看出眼前这名小辈妄自的忧愁,他以过来人的气度安抚他,“毕竟你是一个外乡人,一年两次的贸易统共逗留此地的时间不过个把月。即便安东真有什么不测,眼下能贩绸营商的机会大有可为。一方水土一方人,这也是这方人命有此劫,既是命数与其坐以待毙,妄自忧叹不如奋起搏杀,直捣黄龙”!四叔这样义愤道。
安甲年在忧愁中仿佛精神一振,恍惚道:“如何直捣黄龙?”
四叔一下又密而不语了,只把一双眼端着望向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久之后,他人回来后,他希望安甲年能帮他一个小忙,或者跟他也做笔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