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荷天天出去卖馒头,眼见白白净净的脸晒成了黑里泛红,惹得陈玉清没少心疼地念叨,可苦了这孩子了。
以后的日子,馒头卖得时好时坏,有时早上没卖完,吃完早饭母女俩骑车分头去卖,有时中午还要剩些回来,晚饭肯定又得是馒头。每到馒头剩得多时,林雨荷听得出妈妈的嗓子总是有些嘶哑,全家人都小心翼翼地说话,姐妹俩不敢说不愉快的话,也不敢说愉快的话。有时王淑珍嘴角起了火泡,林雨荷知道妈妈又上火了,她的嗓子也跟着肿得咽口唾沫都痛,但她不敢说。
卖馒头所在的街道是一条人们上下班的必经之路,最初只有早市,渐渐成为规模越来越大的市场。在这条东西贯通的马路上,商贩们经营着各种各样的生意——米、面、油、盐、菜、水果和日用品,几乎应有尽有,极大方便了人们的生活。
不知从何时起,县里有了城市规划,忽的一天,来了很多城管,禁止人们在这条街做买卖,今后只允许在城东一块划分好的区域进行买卖。
城东头的人家数咋能与城中心的居民比?据说摊位还要收费。不让在此处卖,让他们上哪去挣钱,去喝西北风不成?商贩们不乐意,于是和城管玩起了游击战术:只要远远望见城管车开来,商贩们立即收拾东西往胡同里躲;城管车一走,商贩们再返回原地接着卖。这样的拉锯战一连持续了一个多星期,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城管一直没来,这条路倒也安静了几个月。
忽然月初的一天,城管车又来了。此后,指不定哪天什么时候,城管车就会在这条路上兜上几圈,撵得商贩们到处乱跑和躲藏。突然改变生活习惯的人们一时很不适应,怨声载道。
一日早上一出门,林雨荷在心里默念:“诸事顺利,保佑卖完全部的馒头。”
推车到十字路口没多久,远远的西面突然混乱起来,商贩们四散奔逃,林雨荷见势不妙,慌忙踹起车梯子,她双手抓着车把,做好了随时跳上车逃跑的准备。几个穿着城管制服的人从警车上敏捷地跳下来,一个推着三轮车的瘦小老头行动慢了些,被抢走了秤盘。
老人争辩着什么,上前欲夺回秤盘,估计与城管撕扯过程中说了不中听的话,瞬间像捅了马蜂窝,一个城管不容分说一下子掀翻了三轮车,车上的水果滚落了一地,另外几个城管一窝蜂地拥上去抓人。
林雨荷吓得心里发慌,顾不上替老人心疼一地的水果,担心老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慌里慌张地转身骑上车,往前面的小胡同逃也似的骑。刚拐进胡同,没等她松口气,突然发现自行车前轮要压到一块石头,想躲避已来不及,车把一偏,车子挣扎着晃了几晃,倒了。
没等她顾被磕疼的腿,固定馒头箱的皮带“啪”地断了,箱子一个倒栽葱滑了下去,箱盖一忽闪,馒头便骨碌碌地从箱子里滚出来。眼睁睁地见白白的大馒头骨碌到旁边的泥水坑里,林雨荷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大耳光!
一只手死命抓着箱角,林雨荷使出吃奶的劲用另一只手拉起车子,默默地绑好箱子,她泪眼婆娑,咬着哆嗦的嘴唇发誓:一定要把一箱馒头全部卖掉再回家。
幸好及时抓住了箱角,馒头箱没摔到地上,否则一箱馒头不知要扔多少。未落进水坑里的几个馒头看着还能吃,她揪掉粘着的泥巴,用方便袋装了起来。那几只母鸡因年老不爱下蛋,加上饲料费上涨,养着费钱,被林卫国杀了后拿到市场上卖掉换了钱,脏馒头已然没有用处了。
林雨荷咬紧牙关,又拿出一个塑料袋套在手上,把脏馒头一一捡起来,扔到路边的垃圾堆。麻绳专捡细处断,厄运偏挑苦命人!穷人挣点钱咋就这么难啊。望着丢掉的十三个黑不溜秋的馒头,泪水不知不觉滑出林雨荷的眼眶。
晌午的日头更为毒辣,连一丝风也没有,把人炙烤得像炭火上的肉串直冒油。虽然戴着一顶遮阳帽,汗水依旧成流儿顺着她的脸颊淌,流到眼睛里,蛰辣辣的;流进嘴里,又苦又咸。热风卷过干旱的土地,漂浮起来的尘土混着汗水在脸糊上了一层密实的泥浆,粘乎乎的不透气,不舒服极了,林雨荷前胸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打湿了一遍又一遍,又一次次地被晒干,现出一道道白色的盐渍。
日头高照,林雨荷肚子“咕噜噜”地叫着却不觉得饿,她感到自己成了刚出笼的热馒头,“呼呼”从里往外冒着热气,鼻子火烧火燎地痛,嗓子眼儿干得要冒烟,喉咙肿得咽口唾沫都异常吃力。
想着箱里还有很多的馒头,林雨荷一咬牙继续走街串巷,“馒头!馒头!卖馒头——”她扯着肿痛的嗓子一边高喊,一边心急火燎地祈祷好心人快来多买她的馒头。
老天爷同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太阳收敛了灼热的光芒,街上人们的身影也渐渐稀少了,林雨荷踱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馒头剩了有一小半,她死的心都有了:屋漏偏遭连天雨,老天爷眼睁睁的看着穷苦人受罪,根本就没有同情心!
林雨亭听到动静急忙从屋里跑出来,焦急地问:“姐,你怎么才回来?爸妈到处找你找不到,急得不得了,已经回家好几趟了,见你没回来,又去找你了。”
林雨荷一声不吭地将车子停好,没理睬雨亭。“小荷,孩子,你咋才回来?”陈玉清迈着小脚出了屋,林雨荷再也忍不住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出来,呜呜地哭着将馒头如何掉到了水坑里,而且剩了很多没卖的原因一一道来。因为怕被城管抓,只好走胡同叫卖,这回不仅赔了很多辛苦,还赔了本钱。
“哎呀,雨荷,你可回来了!”林卫国一脸疲惫焦急地推门进了院,看到院子里的自行车,他立即松了口气,“你妈回来没?”
“还没呢。”林雨亭摇摇头。
等王淑珍风急火燎地赶回家,林雨荷眼泪止不住又落了下来。饭桌上,王淑珍、林卫国以司空见惯的轻松口吻不停地安慰起来。
林卫国一反常态变得多言:“哎呀!还是我大女儿向着我,知道我最爱吃的就是馒头!”
“姐,我也爱吃馒头,细嚼馒头有股香味,在学校我可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馒头。”林雨亭也劝道。
“快点好好吃饭吧,姥姥也爱吃馒头呢,没牙老太太吃馒头省力气。”外孙女不开心,陈玉清哪能吃得下饭。
“小荷,馒头剩就剩吧,别老合计了,又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大事,这些馒头两天也就吃没了。”王淑珍不心疼那些馒头,她心疼她的孩子。
林雨荷晚饭吃得很少,吃着白白的大馒头,她感觉好像在喝父母的血。
林雨荷明明白白,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
每天晚上,她看到父母把零零碎碎的纸币和硬币,堆成可怜的一小堆,再一张张,一枚枚的整理好,仔细对着当日的记账单,以角为单位加和累计,算算今天挣了多少,或又赔了多少时,林雨荷便心如刀剜。
这就是父母的真实生活!日复一日,不停地辛勤劳作,每天要遭受那么多的罪,挨那么多的累,吃那么重的苦,在这个芸芸众生的世界中,只为眼前的苟且活下去,生命渺小得如同蝼蚁,甚至一粒微不可见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