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杆子高,泰已经提了一草箕,从外面搳了满满的一筐绿油油的鱼草,经过年长叔的门口,要把草倒到山坳里自家的鱼塘里喂鱼,这是他每天早上的必修课。
“东记毛,这么早就搳了一筐草,看来今年你的鱼又能养的滚大又圆。”年长叔说。
“是啊叔叔,每年自家吃的鱼总要解决,不然以后怎样养家糊口?”
“小家伙不赖,但也要注意,天气还比较寒冷。”年长叔抬头望了望,雨过天晴的早春天气,时而袭来阵阵寒意。
“好的,叔!”泰边走边说。
泰来到山坳里的鱼塘边,只见早起的鱼,一张一合的张着大口,成群结队浮起在青绿的水面上,等着主人来为它们投喂青草。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鱼塘的鱼突然“轰”的一声,所有的鱼都不见了,反应快的,离弦的箭样,迅速沉入塘底。反应慢的,四散周边。等人和鱼反应过来,又都聚集在一起了。
泰十分清楚这种条件反射,每次都不慌不忙地走近,有条不紊地从草筐里拉出青草,撤在固定的竹子方筐内。鱼这次就不怕人了,想是它们熟悉了主人的动作和习惯,没有把对付盗鱼人的方法,对待喂草的主人。
泰撒完最后一把草,顺手提起筐子,在水塘里来回的抽动,把筐里最后几根草和泥沙清洗干净。直起腰身,向远处张望。
晨雾还未散尽时,草青涩的汁液已染绿了溪石。竹筐沿水面划出半道弧线,霎时,惊起三两条银鳞跃出水面,尾鳍搅碎倒映着黛色群山的镜子。忽有松针间的晨露滴落颈后,凉意顺着脊骨蜿蜒而下,惊醒了蛰伏在泰眼睫下的整个春天。
料峭山风卷着残冬的碎骨掠过溪谷,却在触到东南山缺时蓦然柔软——那吞吐鎏金光团的裂口正涌出熔金般的暖流,云海被烫出万千翻卷的金箔。冷杉林在光暗交界处簌簌发抖,峭壁野樱逆光舒展的枝桠却像淬火的铁器,将薄红花瓣锻打进犹带霜粒的风里。云雀的鸣叫从马尾松的伞盖漏下来,跌进山涧便化作游鱼脊背上跳动的光斑,每一粒都裹着冰与火相激的微温。
当第一缕完整的光刃劈开山谷,整座山突然活了过来。苔衣覆盖的岩壁渗出翡翠色的汗珠,蕨类蜷曲的幼芽正顶开腐殖土里最后几片冻僵的枯叶,而昨夜凝结在枯枝上的冰凌,此刻沿着晶簇棱角将融未融地滴落,断续的七音阶里掺着碎冰相撞的泠泠清响。
竹筐空悬在溪边的老梅树上,树根处几尾红鲤正吞吐漂来的草茎。山巅积雪蒸起的淡紫色烟霭里,泰呵出的白气尚未消散,后背却已被阳光烙上金斑。细碎的爆裂声突然从脚边石缝传来——去秋深埋的油桐果荚正裂开漆黑甲胄,嫩绿胚芽裹着冰晶破壳而出,像一簇簇刚从冬眠中惊醒的、颤抖的火焰。
泰望着绝美的天空,思索飞越到很远很远的沿海老家。那个每年正月初三开始到二月的潮汕英歌舞,随着万道霞光,闪触到他九岁时的印记。
五色脸谱撞碎骑楼阴影时,泰数到第三根糖葱的裂痕突然断在牙关——打头那个青面獠牙的“雷横“眼窝涂着荧绿磷光,木槌铜环刮过晾衣绳的刹那,心跳声比楼上阿嬷的缝纫机还吵。阿弟躲进我胳肢窝,糖渍黏住校服口袋,我们数“雷横“绑腿上晃动的二十八枚铃铛,数到第七下发现自己在跟着跺脚。
草鞋跺地的闷响像阿公的血压计在爆炸。穿紫袍的“李逵“旋到茶摊前,木槌掀起的风扑灭煤炉火星时,泰死死抓住竹椅裂开的藤条。乌龙茶泼出的琥珀虹里,分明映着阿嬷去年中元节叠的金元宝在飘,可当茶汤溅上手背的烫,泰又忍不住把烫红的指节塞进嘴里吮——咸腥里混着祠堂供果的龙眼蜜味。
蛇童脖间的草绳蛇头喷火星那瞬,泰缩成虾米拱进阿嬷后腰的蓝布衫。可鳞片剐过咸杂店铁闸的尖叫太锋利,眼睛自己撬开条缝:老厝墙头倒挂的鱿鱼在扭秧歌,而蛇童金箔贴的右眼正朝骑楼眨动,睫毛粘着的七彩纸屑随火星簌簌落,像年夜饭时阿爸偷放的迷你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