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意味着安全,乱意味着危险。
没有任何一条严格论证过的理论能证明这一点,但沈敛和狐鬼仍旧毫不怀疑地奔向那个象征着相当水平的民生的地理坐标——城市。
在沈敛的判断中,李浅言是见识广博的城里人、他们产生交集的学校在夜灯隐烁的城市里、治安维持者的部门局司设置在城市中心……那么,向着自己并不熟悉、荒郊外的狐鬼也不熟悉、那怪异得不见一丝协调性的盔甲更不可能熟悉的城市靠近,便是诸多方向之中唯一正确的路线。
一个全由人创造治理的世界,一个与乡野传说几近绝缘的世界,想必一定是在这样怪力乱神的境遇下最安全的世界。
不,化生为狐后,沈敛变得野性的躯壳已经很难思考这些复杂的利弊,是内心渴求安逸的本能像一根无形的红绳一样不由分说地将他牵引向街灯璀璨的地方。
难道是他,这个常常为故土的改变而叹惋的他,这个无论过了多久也难以接受被无机玻璃的一窗之隔与自然世界分离的他,其实内心也在渴求这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的天地吗?
不,他理应是个平和质朴的人,像偏执的旧读书人一样崇拜着某个时代的名家风骨君子气质的人。淡如水,宁静致远,这才堪称人之境界。
那又是为何呢?
原来他所求的宁静的另一面是掩藏于一层层德行的规劝下的劣根,扫开这一层层遮羞的腐叶,他发现自己的心胸之下是一颗懒惰的心脏,只希望安然地循规蹈矩过往的生活,不肯接受世事无常的变化。
可怕的是,一座并无太多生气的城市却已然能满足这份难以摆脱的懒惰,毋须磨墨便能书写的笔具、冬暖夏凉调节温度的机械、近乎无限产出的肉食,都比所谓鸡犬相闻的日子安逸了太多。
肉体的惰性与精神的惰性,谁也不能屈服于谁,谁也不能占据名为沈敛的性灵的全部,只在他的心底潜伏着酝酿着,长期带来一种难以适应的痛楚。
他自己将这份别扭的感情认成了无奈,与受人追杀不得不托人救命的无奈毫无差别,因自身的无力而不能有丝毫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熟悉的旧日在精制的钢铁中摧毁、嘶鸣。
但假如这份心态来自于他的畏缩与懒惰呢?逃避的污名不会为外人道也,只有他心里自知,甚至连神通广大的李浅言也不能揣度——
他想起那无边无际的境界线。
神不能审判他的偏执,但那最初的境界仿佛威尼斯人作出的水银镜,照明了清晰的自己。
他还能这样逃避下去吗?自然,趋吉避凶无疑是合乎常理的,但这样毫不思索地被形势所带动却更令他恐惧。
沈敛决定停下步伐,转向铁盔之下的青锋,用手里的神器与其对峙。激昂的野性燥动着狐的血液,然而,鬼使神差,他依旧与身侧的狐鬼相伴,毫不停歇地难看地逃亡楼市林立的铁的丛林了。
他终于发现,原来看似轻松地挑衅与逃脱后,自己覆盖着狐毛与泥水的爪在后怕地颤抖着。
身后的山野之中,山崩地裂的轰鸣与灭世一般的光热袭背而来,狐身的本能这一次极其正确地引导他,向着与山野相反的方向,越跑越远。
……
……
“你很看好那个没经验的学生啊。”
调试仪器参数的荥泽丰疑惑于气定神闲的李浅言,全然不能理解为何她能对一个初入境界的雏鸟有如此大的信心,竟毫不怀疑地坚信持剑披甲的尨能追丢一个未见血的少年,“只看一眼就能明白他的境界是什么?”
“你在看不起我是吗?我的确是只学道术不修道心的术士,但即使是这样,秘位(Isis)也不是你这个小小的技术员能理解的。”
李浅言一派轻松地立于云端挥斥方遒,条条道箓飘逸地印在虚浮的空间中,宛若经幢宝塔围护着散发而落的她。
高风猛烈的吹刮下,她格格不入的气质非凡没有变得更加凌乱,反而令肥大花哨的道袍紧紧贴在她曼妙的曲线上,与流火般鲜艳的红发一齐向后肆意飘摇,挥毫书箓更显得狂放洒脱,竟然不知不觉间与本该庸俗的紫金色、浮夸的太极图浑然一体,显现出极有反差的庄严肃穆。
“秘位……这就是'伊西斯'的伟力吗!竟然能稳固地锚定在境界的某个固定点上!”
荥泽丰俊秀的面庞上第一次浮现出激动的神色,他目光炯炯有神地演算起镜界评定中至高位次之一的能力。
他只从自己兄长那里听说这位师出名门的天才少女早早便被评定为高位,却从没有想过她竟有如此之强的才能。
纵观举世的境界行者,也只有两阶受官方认定的位次在她之上,然而被视作物质世界财富的奥位(Pluto)与境界行者的最高位天位(Lucifer)鲜少会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也就是说,像李浅言这般的秘位(Isis)正是他能接触到的最有价值的研究对象。
他一时忘了此时要悲从中来,垂泪哀叹在见证如此高位的境界行者实战后,极有可能被余威牵连难以归去,只对传说中的神器与即将见证的战斗充满了期盼。
“好!既然这样,我就舍命陪君子,不管尨今天拿了什么强力的神器,也要将随珠带回对策局。”
李浅言书写完外层的符箓后,随即着手添加内层的经文,高度凝炼的咒文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虽然此时尚保持着风轻云淡的姿态,说出话来仍不免显得有些兴趣缺缺:
“你不要太激动了……刚才是谁颐指气使地拿我当小孩来着?而且……”
“而且什么?”
荥泽丰从她罕有的忐忑中察觉到有一丝不妙。
“尨本身大概只有命位(Norn)的实力,但上次我持随珠与他交手却几乎完败于他。锈神赐予他的宝物太多又太过强大,他那副全身铠与青铜剑一定至少是天位(Lucifer)。”
描红完咒文的李浅言懒洋洋坐在云端,毫无气势地说道。
“那你怎么敢带着我只身和他对抗!既然拿了随珠也打不过——”
忽的,一个合理的可能,一切矛盾的中心天雷般直击在他头顶,荥泽丰急忙问道:
“那个学生,你的同班同学,你在境界的'伊西斯'之座上究竟看到了他的什么?”
“好运哟,说不定能保佑我们这次心想事成呢。”
李浅言轻盈地晃着白皙纤细的食指,不咸不淡地回答道。
下方的坡道上,狰狞的盔甲迟缓地乱射剑气,追逐着一只狐鬼的虚影。她像预备枪击一样,仔细地单眼瞄准下方的铁甲后,符文之幢围绕着她的手臂流光溢彩地飞速旋转,她掌心汇聚的光芒愈来愈刺眼,空无一物的云端犹如升空而起了一尊新的月轮。
“三!二!一!发射!”
红发的少女欢快地笑着,巨量的光芒脱手而出,自天际与云端如水银乍泻而下。在被轰裂震飞的山丘与碳化飘灰的大地上,唯留下万丈烟尘,与一凹寂寥无物的、面积惊人的盆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