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灶台下的火焰似是将灭,张伟从一旁拾了两根干柴,便要去添火,可刚蹲下身复而站起的动作却教他感到一阵晕眩袭来。终究还是营窟六日所遗留下来的毛病啊,似昨日便是他罕见的在傍晚时就昏睡的一天。
张伟只好慢悠悠地站起,强装无事,等待锅里的疙瘩汤喷发出米面的香气来。大约两刻左右,锅中终于冒出浓烈的香气来,张伟一一将疙瘩汤盛好,同石头一并走出庖厨。刚步入庭院,黄昏一阵风起,潜藏着的头疼伴着夜风呼啸蓦然在他太阳穴中引爆开来。咬牙强撑着吃了饭,喂了一众病患,近乎于虚脱不着力的状态逐渐在张伟体表中显现出来。
匆匆辞别小石头,摸黑走入夜色,张伟熟悉地回到了居处,将门窗阖上,就着盖好垫子的平头案躺下。几番放空心神,尝试拥抱黑暗息偃,可静谧的夜色里,跳动的心脏声与太阳穴扩散的剧痛不住搅扰着他,折磨得难以安眠,迷糊的他向无底洞般的夜色追问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痛苦呢?
万籁俱寂长夜无言,在自问与放空地来回拉扯中,张伟终于昏沉地入睡。沉睡中他再度看见方初那个浑噩的梦,只是这一次,朦胧的梦境清晰了许多。他见夜色迷蒙宛如混沌,忽而天边亮起一介幽光,嘒星的光晕从中蓦然扩散开来,如剑花惊艳绽放,似椽笔倒画一横,贯通在天海之间,而潜伏在地平线的光明立时若潮汛般飞涨,席卷一片,将万物普照在华光之中。而那一点幽光却从明转为了暗,但也只是徒然的,徒然地消释于曙天之中。
与之同时,黑甜中也被明晃晃地光线刺破黑暗,张伟从睡梦中苏醒。撑开饧涩的眼,浮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皮肤黧黑,努嘴认真的小脸。“是石头啊。”张伟甫一开口,才觉其声喑哑不少,微微抬头,一股眩晕感便从脑袋左右两边扩散开来。石头见他不适,连忙贴过来问道:“先生可还好吗,风寒可退了些吗?”
“还好。”短短二字,竟勾动喉头发痒,后续不争气地咳嗽起来。听着连珠价的咳声,石头赶紧上前为张伟揉着胸膛顺气,安慰道:“先生安心静气将养便是,莫说话了,需要什么,支使我就是。”张伟以喉音微微嗯了一声,他也知晓那头还有一众病患需要照顾,不愿多劳烦石头,就阖上眼,试图再度沉入梦乡之中。
仅是闭眼又睁眼,便轮转了大半个昼夜。起夜的张伟眸中幽影虽然未消,但凭累日的训练下,已是谙练了不少。悠悠离了平头案,张伟才发觉近乎一日的休息让他的状态好了许多,虽然犹有晕眩与痛感残存,也只是在扭动脖颈和仰头时触发,凭着记忆指引,他寻来盛水的葫芦满满饮下一瓢,慰藉着干渴的喉咙。
滋养完唇齿咽喉,下身传来的膨胀感令他难以再度入睡,张伟唯有选择出门去释放着压抑的生理。今夜天干无风,仅余老幼与病患的村庄格外得静谧,张伟实在不忍在这满是疮痍的地界留下些污秽,便特意找了片远离民居的地带去排泄尿液。而在这行路间,他忽而发觉困扰自己多时的黑暗又一次消散了些。
若把盘踞在他视线里幽深的黑暗比作一块吸光的幕布,上一次蜕变是四角蜷曲产生了柔化,那么这一次,霸占在正中的幕布则淡化不少,如同材质发生了转换,像是原本密不透风的幕布被磨砂过,能大致看到星月朦胧下散发的光晕。虽然犹是不甚明显,但好歹能甄别出事物的大致轮廓来,即便在夤夜里也能透过微光分辨出方向,不至于再似之前一般抓瞎迷途了。
满打满算,来至这方世界已是两旬有余,而他眼眸中苫盖着的黑暗恰巧也是消退两次,这很难不让张伟将其联系在一起,滋生出黑暗如潮信般每隔一旬就会消减一分的想法来。以他参照这衰减而言,当再有四旬到五旬时日,障目的黑暗便能全数消去。只是他亦不知,退潮之后,那离去的黑暗是否履信共潮生。
排解完前溲后,再颙望夜色,已是月将西沉。张伟徐徐踏上归途,正行半道,却在静谧的村庄内听到了几道突兀的声音。许是借着暮色行路,他们的话语声没有丝毫遮掩,除却对话外,张伟甚至能听见他们踏沙而行,脚掌摩擦在地面所发出的声响。
走了一段后,颇有些公鸭嗓的男子似是耐不住沉闷,向一旁的同伴问询道:“黄老哥,咱们都拖到兄弟们下去了一天,又守了个半晌,等到大半夜才动身起来,你好歹给我个准信,究极是什么活计能有那泼天的功劳?”
那黄哥尚未明说,便有一人用低沉的嗓音替他教训道:“你这憨货,声音且放轻些,把人吵醒不是又要多费一番手脚?你只管跟着我与黄哥安心办事就是,好处绝对少不了你,问得恁多!”那公鸭嗓素来与另一人不待见,被他一训斥,反倒更加逆反,嚷嚷道:“我自然是信黄哥的,但总要透个底给兄弟来安心不是,不然哪能踏踏实实办事。”
“鹏子,莫和老陈吵吵了,这样像什么话?老陈,咱们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我黄某人也不瞒你,这是宋爷私下交待下来的差使,教我们漂漂亮亮地把这事给收尾掉。”那老陈俨然明晓收尾的意思,不由迟疑了会,才挣扎着发问道:“这…这未免也太损阴德了,黄老哥,这怎使得啊?”那黄哥却是对他秉性相当了解,说出的话宛如恶魔的低语引诱着他欲罢不能,“庆祥啊,老哥知道你巴着赚钱升官,娶上婆娘才捎带上你,只要这一单做完,宋爷保管举荐你,定教你光宗耀祖啊。”
但这番说辞犹然不能让老陈泯去良知,他踌躇半晌,还是抗拒道:“黄哥,我是盼着升官发财娶老婆,但这种事要做下去,我怕不单是福享不到,我老陈家也要绝了后啊。”他连番地拒绝,惹得那鹏子相当不快,向黄哥大吐牢骚道:“恁地婆妈!黄大哥,我早同你说了这小子向来犹犹豫豫的,拉他成不得事,你偏看中了他这一身穷力气,嗳,现在要拿他怎么着呢!”
两番无意撞见他人谈及要事,几乎令张伟都怀疑自身除却通识通译,暮色下思维运转流畅外,还潜藏着什么别的特殊能力。但也正因此让他分外焦心,从他们的言语里可以窥出正欲筹划什么龌龊的勾当,却偏偏下意识防备严密,绕了几通依旧未涉要点,令张伟无从先一步做出准备,他只得不动声色地向着会话处靠近几分,冀图将密谋听得更清晰些。
由得鹏子在那诈唬唱白脸一阵,那黄哥才佯作动怒道:“鹏子,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犯得着对咱们自家人动手?!”他明晓世上最难过者往往非是难关,而是心关,又好言对老陈宽抚一阵:“庆祥,你知道的,他就这野狗一样的躁性,说的都作不得真。你且放心,哥哥我就是再畜生也不至拉你入火坑的。”接着又话头一转,专程排解他心头抵触道:“哥哥知道你觉着宋爷这般行事不妥,有损天和,我之前也是与你一样觉着。可宋爷私下与我掏心窝子聊了一番,我才晓得大伙也都难受啊。”
“庆祥你想,这地界偏僻,又没个医官诊治,咱们能怎么办呢?怨只能怨那伙戎人,办事也办不好,还折了人教这里生了瘟。好在这头没几个人,咱们只要及时止住这势,总不至于蔓延到山下,祸害了更多人的性命不是?”
话到此处已然图穷匕见,这些人竟是基于臆断,要把李家村余下的乡人给全数灭口。张伟顾不得那陈庆祥听信了这番说辞,转头要来剿灭村子,便亡命地开始了奔逃,想要将这要紧的信息传达给他人。可他忽略了为听取信息,靠近了谈话的场所,他一奔逃起来,立时惊动了长街上的三人,其中那名嗓音低沉的男子最为机警,稍微听到不对,便循声追索而来。
终究是大病方瘳(chōu)制约了张伟的脚力,他零星顾盼间,但见那团黑影如飞般向他不住迫近,他唯有不顾正在悲鸣的身体,竭力向前鹜行。所幸那黄哥及时喊住了追踪的另外一人,道:“先别追了,鹏子。一条漏网之鱼算不得什么大事,看他也不似染上瘟厉,先把这头处置完了才最紧要。”
张伟心念稍有放松,就闻得身后一阵破空恶风袭来,却是那几人何事都不忘暗藏心机,竟借由发话来盖过投掷声。张伟再想作出闪躲,已是不及,仅能稍稍俯首,可规避刚刚行动,后脑猝然一阵剧痛,地转天旋的晕眩感便霸道地侵蚀了灵台清明,他只能听得那黄哥犹在呼喝道:“小心沾上瘟气,莫管他了,等会一并烧了就是……”意识便陷入了深沉死寂的黑暗之中。
…
硬挺着源自后脑的痛楚,体表的灼热,张伟咬牙踉跄地站起了身,尽管眼皮沉重,思绪与视线皆浑噩一片,他犹然记得自己亟需要援助某事,帮扶某人。
任液体在手掌中蔓延流淌,他也饮鸩止渴般持续揉搓着后脑来缓解。当勉强抑制住迸发出的剧痛后,他终于朦胧地回想起自己的使命来。于是强撑着不堪重负的颈项,勉力抬起头颅来辨别着方向。可当他睁开滞重的眼睑,却见昏黑模糊的暮色里多出蒸腾着大片大片火红的烟气,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苏醒已然有些迟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村子里的平房多是以黄土因地取材而建,且相距几丈,火势燃烧蔓延得比较缓慢,他兴许还有些时间可以赶到那边。呼吸着炽热的空气,穿行过燃烧的长街,张伟本就不好的状况愈发得恶化了起来,他迫切地需要清水来降下额头如沸的高温,来滋润喉间如烧的焦渴,奈何所求皆无,只能苦捱。
待跋涉完漫长的火场后,张伟终于来至石头家左近,意识越发昏沉的他只看到眼中昏暗的色块下攀附着刺眼的红霞,尘氛从中不住扬起——那大约是后院与卧房的位置,一见故人故居将成丘墟,张伟立时用喑哑的声音放声呼喊着孩子们的名姓。可奈何任他撕心高声,也被烈焰啃噬建筑的声浪给尽数吞没。
他只得深吸一口扑面而来的热气,以手掌捂住双唇,试图冲进火势稍小的正厅中去。可方踏近门边,又闻得毕毕剥剥的响声之中夹杂着细细的哭泣与哽咽,他循着声而去,才看到拐角背风处有一团朦胧的黑影,似在跌坐。
“是石头吗,还是铁蛋?”尽管眼眸中的黑暗有所衰减,勉强能够视物,以及解禁了暮色下的听取能力,但似乎他依旧无法将言语传达出去。接连问了两遍,另一头也只是回以低低地饮泣声。应是铁蛋吧,他年纪小还不经事,张伟草草下了这样的判断。又定睛环视着四周,哪怕盯得一阵眼酸也未瞧得相仿的黑影,他只能臆测石头与一众病患还在火场之中,未尝脱身。
张伟就此屏住呼吸,以掌捂嘴,贸然地赶赴进燃烧着的厅堂里。避开点燃的木料,匍匐过倒塌的框架,甫钻进封闭的厅堂里,他便发觉错估了火势得厉害。无孔不入的浓烟悄然地渗渍进七窍六藏,酷如炎炭的热气霸道地融蚀着四肢百骸,张伟原本就含混的意识不由愈发迷乱,眼中多出星星似的光斑,所见皆如滃染开来的绯云黑雾,身子骨更是越发绵软无力。
狠狠咬破舌尖,任血腥味在嘴里发散,张伟不吝自残地举动终于勉强地换来了一丝灵台清明。得亏小石头照拂得当,即便终日忙碌正房中的陈设也依然维持着原本有序的模样,农具物件多集中在另外一头吸引了火势,张伟只消避过掉落下的残烬,穿过燔烧(fán)着的藩篱,便靠近了躺有病患的土台。
朦胧中,但见土台边一团黑影正奋力扛着另外一团黑影蹒跚前行,可罹患的壮妇再如何清减亦不是双肩瘦削的稚子能以负担的,他唯有拼得青筋暴起,双眼外凸,竭力拖动阿娘的身躯,但也止不住时间从旁无情地飞驰而去,乘风将火势席卷开来。
奋力地努嘴咬牙,拖拽着阿娘臂膀的石头,用力一个不慎过猛,险些就跌倒在火场间,而当他复抬起头,却看到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走入了这头。稍一分辨,他便惊喜地喊道:“小武哥!”张伟应着声凑了过去,浓烟中虽然模糊不清,但他分辨得出这是石头的声音,于是伸出手来,替他接过重担。
而当张伟搭手过来,转过身去,石头才见到他身后遍是殷红的血迹,沿着血渍向上追溯则是脑后可怖的窟窿,他不由情真意切地唤了声,“先生!”血液大量流失,加之不住摄入这呛人的浓烟,意识昏沉的张伟根本无暇回应他,只是微微摆了摆手,便一手撑持着焦火恣虐后的赤地,勉力扛着身后沉重的黑影徐徐向前而行。
随着时日变迁,火场里愈发烁石流金,烈焰高涨,原本稳定的架构经盘踞的火龙蹂躏后,无处不是纷纷扬扬的劫灰,梁材家私化为枯木框框当当地重重砸落。强忍着火星的刺痛,拨开拦路的桎梏,张伟终于在烈火中开辟出一条生路来,带领着石头与他的娘亲看到了坍塌的门板与外面清朗的夜色。
然而命运总是那般狗血而俗套,狎侮而嘲弄着众人。正当张伟为活路暗自振奋时,一截梁木无巧不巧地从上坠落,正如当头一棒打在张伟颅盖之上。梁木徐徐偏转落地,两头不住跳踉,框框当当的声响像是宿命无情的嗤笑在纵声回荡。遭此重创,瘫软在火场里的张伟只来得及蔑着目瞟一眼罪魁,意识便不自控地被黑暗给拖入深渊。
离生门犹余七八步之距,需肩负者却由一到二,哪怕石头鼓足血勇,抟尽气力,也无法挽引二人向生关挪动半分。
命运与炽焰凶恶地集至,不解人情地威逼着石头作出抉择。一面是师,一面是亲,两难取舍间,背负在张伟上的妇人忽而挣作起来,在灼伤的刺痛与拉拽间,其实她早已从黑梦中苏醒过来,奈何风热壅塞了她的喉管,使她发不出片语只字来。
她已是孩子沉重的负累,又何忍牵连为她不辞水火,蹈刃不旋的无辜,她扎挣着翻身脱离了张伟的背,任闻风而动的火舌舔舐上肌理与飘扬的黑发。石头见状,正欲将她拉回,可不知是火光中的幻梦,他为自己安心寻的借口,还是阿娘情急之下,冲破了疵疠的枷锁。她的声音是那般得喑涩沙哑,可语调却是那样得温柔慈爱,她道:“石头,不要管阿娘了,带着赵先生赶紧走吧。”
“不!”石头难得的抗拒了娘亲的吩咐,不顾一切便要将她从烈焰丛生处带走。可由得烈焰焚身,她也只是颦蹙着眉,教诲道:“你是大孩子了,石头,要听阿娘的…话。不要心…怀歉疚,好好的…活下去。”灼灼的火焰爇烧着(ruò)刺痛了身躯,令她的话语愈发断断续续,不成字句。
与之同时,越来越多的余烬与坌尘从上空跌落,她只能以对子息的慈爱唤醒着残躯里的气力,然后折换成一句高亢的,“快!”尽管满心不愿,可在娘亲的一再催促下,小石头只得咬紧银牙,抓住先生的肩头竭力往前逾越过拦路的火墙。
刚刚逃出生天,石头便放下了昏迷的张伟。打算折返去营救阿娘,可当他回身旋踵,却见熊熊烈焰交会,融成冲霄火海,将一切给吞没焚尽。仅在刹那愣怔后,石头便舍弃了人类先天对光与火的敬畏,欲要投身火海。但平地里忽而地一声“哥!”,猛然地叫住了他,再直视着招摇的烈火,石头满腔胆勇似是举火焚空,倏尔自熄,他唯有似软泥一般瘫坐在地,任微咸的眼泪满面。
而与之同时,缠系在张伟手上的那串手链的明珠似与高烧赤焰辉映,之前一闪而逝的文字再度浮现而出,久久不退,上书:见证者仪式,2/9,疾病。
之下另有一行小字,如在自问:曾照亮黑暗的火,最后却施于同类的身,是保全无恙的己,还是先天含藏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