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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的晨光跋涉过窗格,遐照在纤薄的眼睑上,带来一片温暖。黑甜里仿佛有温和的清风抚弄眼睫,张伟徐徐睁开饧涩的眸,却见身前迷蒙混沌的一片倏然洇开,周遭霍然清晰分明起来。方起床尚处在混沌的张伟前一刻还有些愣怔,可下一瞬浑噩灵台立即清明起来,自语道:“梦醒了?”
但放眼望去,前方木扉不远,正盛放着一口白石大缸,一看到这物件,张伟就不由有些头疼,又揉了揉颡眉(sǎng),那昨晚自己的离奇的遭遇又算什么,穿越得太早以至地图还未开始搭建,还是说这方世界根本没有恒星存在?暂且先将此事抛却,张伟先行翻身站起,打量着身边风物。
无怪他会在黑暗中生出双目已眇的错觉,毕竟这间居室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除却他身旁的寝具与门边的水缸外,就夹角的墙边还留着一颗早已枯死的树架子,想是充当衣架与晾晒之用?
暂时未去推敲环境带来的身份线索,张伟先伸出手臂,看了看自己的肌肤,黄里透黑,继而观察了下自己的打扮,一件褐色的长袖麻衣,下身则是同质地宽松有些褪色的黑色长裤,他又取来那发散着汗臭味的鞋,是双黑色布鞋。依托打扮的线索,所以原主的身份是个落后村镇的破落户?
他微微撇了撇嘴角,掌管穿越的冥冥还真是嘛好事不做啊,就不能来个更好的出身点?
初步整合起线索,张伟又全面揭开了寝具上苫盖着的软垫,所谓的寝具寒碜得连床都不是,而是一张九零年代到千禧年中常见的木制长条凳。不不不,随着张伟蹲下身仔细查探了一番,才发见长凳下方并未采用八字脚搭配卯榫(sǔn)结构,而是两条直愣愣的凳子脚,使得其从工艺的方面来说,更接近于条案。
自己被投放到了东方?可为什么这户人家要放着更简单的长条凳不做,反而要用工艺更为复杂的条案作为家私?是偷来的?还是说,他所来到的时代对案几的理念还未产生改变,胡床这杌凳的始祖还未流传过来?
为应和自身猜想,张伟旋即又走向石缸那边,向里扫了一眼,只见木瓢浮在最底处,水缸储蓄的水源就剩最后浅浅的一层。“相当原始的储存手段。”张伟稍作评点,才发觉自己声音喑哑得厉害,他压下喉中的干渴,又去往那枯树架边,枯死的枝节仍具有一定韧性,上方则晾挂着几件编好的织物,轻轻往上一抚,顿感粗糙扎手,不由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想着我穿的就是这儿玩意?
不知是习惯的心理因素,还是这件衣服被磨得熨帖平顺,张伟倒无什么不适感。目光沿着树干直到分杈,但见几片深绿色的青叶晾在枝干处,张伟取来一片,只觉手心毛茸茸的,这物事他倒分辨得出,桑叶吗,毕竟自己早年上学期间可是养过几条蚕宝宝的。但对于桑叶上那些有若被虫蛀蚁爬的微小痕迹,他实在……
他刚想说无能为力,仿佛就被动激发起了穿越福利那不服输的兴致,那一行行籀文(zhòu)小字被他转瞬分辨而出,意为,“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辅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当然,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些标点符号,皆是为方便他理解阅读而自行脑补添加上的。
看着桑叶上的字符,先人的文字已大致为他确立了时代的锚点。固然对于道家经典《道德经》有些不敬,但张伟率先想起的还是那本查老爷子承袭道德经的武功秘籍《九阴真经》。他旋即摇了摇头,将下意识逸散的思绪收拢,光看籀文这字体年代,连达摩离降生渡江还有足足几百代呢,更不提再之后的黄裳了。但就这份桑叶刻字的功夫,张伟只能称得上技艺高绝,不知要甩那公孙病已立多少个跟头。
原主真是如他初步预测的贫窭男性?自己可传承了这份手艺?亦或是偶然机遇所得?疑窦不住在脑海冒尖,张伟将桑叶放回,又取来一片,上书:“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
对于这一句格言,张伟倒没多大印象,哪怕他国学造诣已算得不错,可先哲关乎积累底蕴的警句委实说得太多,无论《管子》,以及老是爱怼管子的《孟子》,还是那对师兄弟的《谏逐客书》与《韩非子》都有着相近的言论。张伟再度放下拾起,一一翻看,都是以籀文写就各种关乎为人学习的格言。
他轻轻揉搓着指尖上的硬皮,看来这茧是笔耕所致?不,不能这么说,联系着桑叶的字迹,应当说刀耕才更加贴切吧。托这份桑叶载录格言之福,张伟已是大致解开适才的疑惑,以及对自身身份有了一定逻辑性的推测,和对外界年代的认识。
那番关乎积累的言语绝非是出自战国晚期的荀卿韩非李斯的,毕竟他心心念念翻找了许久,都没看到孟夫子的“孟子道性善,人必为尧舜。”以及转载曾参转载的“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加之原主始终贯彻西周晚期盛行的籀文行文,所以自身现下所处的年代,大略在春秋中期至战国中期这一两百年间?
而原主身份无疑就更加简单了,天子诸侯士大夫三级传承的弊病逐代显现,昔日贵族子息因承袭的缺陷或是国灭而沉沦下僚,或是不善经营亏空至落魄街头都大有人在。原主应当是某贵族庶出旁系,加上族中不善操持分家,才渐渐沦落至此的......吧?
不得不说,由雇农破落户一跃为家道中落的落魄贵族,令张伟精神一度松缓不少。非是他这现代人生了对势利眼,而是取决于现下社会的阶级造就,眼前还不知李悝吴起在哪呢,就不提更全面性的公孙鞅,以及后续寒士崛起百家争鸣和酷爱养士的四大户了。起码目下的身份依持,足以让他对前景不至于太过悲观无望。
从直面那妖异幽深的黑暗开始,到逐步抽丝剥茧整合线索推理身份,张伟的神经一直处于绷紧的状态。现下大部分信息俱已水落石出,他也有了余裕操起闲心,思考那不远送他横渡几千年光阴的冥冥怀揣着什么目的。是尊奉周室,以讨不臣;是重振三晋荣光;培育田齐西出,还是让大楚继续优势在我;或提早一扫秦地厉躁简出之磨难?当然,这些都是在想桃吃,他自认自身是有些事业心与野心的,但总归不大,犯不着为几百石粮食俸禄就跑去和人家当涂显贵玩命。
既然这方面没个答案,张伟也就暂时不再挂念,可偏偏这时,不远处的板门连连颤动,一阵聒噪的拍门声传入耳中。张伟循声凝视向那扇老旧的木扉,不禁有些头大。独处之时,尚不用思索哲学三问——我是谁,因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可一旦需要交际,我是谁所带来的种种疑问便纷至沓来,其中最直观的便是实际中有如乱麻的人际关系处理,以及最为基础,同时也是最为关键的交流能力。
固然不知因何缘由,他能理解籀文含带的意义,但他却不敢保证明辨就能与表达一致——毕竟当年在学校经历过英语学科的无情拷打,会认不一定代表会听,会听又不一定代表会说。而稍不留神,露出马脚破绽,在类似于古代封建迷信社会里,就有可能被定义为邪祟附体,轻则驱邪折腾一番这具羸弱的躯体,重就有可能直接祭天。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遭际都不会发生,只是他的一场虚惊,但这终归不是一场虚拟的游戏,可以在赛伍罗德大神构建的循环节点中无限重生。
随着张伟的迟疑与隐约的抗拒,由屋外传来的拍门声变得愈发显得焦急,从外隐隐传来的叫唤声也提高了分贝而清晰入耳,称呼也从赵先生这类礼貌的称呼转为了一阵阵急切的赵武,赵武!
事到临头也无法逃避,张伟唯有吹呴呼吸,吐故纳新一番来让自己变得镇静从容。终于,门板被强行推开,敞亮的光束如泼墨般大片洒进屋内,正打在那人身前。强烈的光线一直笼罩在他周身,使得张伟看不清他具体的面貌,只能看到一团壮硕的黑影正极富压迫力地趋步走近。
随着他走进里屋,光线被其阻隔,张伟才看到来得是一位体态敦实壮硕的中年妇女。别家都是温香软玉投怀,伟岸君子延请,自个倒好,上来就是一出猪笼城寨戏码,他是不是要指着那水缸,壮着胆子对身前那身形彪悍,强闯登门的妇人问一句,“包租婆,怎么没水了?”当然这也就仅止于松缓紧张的想想而已,万一自己开口而出的普通话和对方的雅言或是方言撞车,那保不齐就是鸡同鸭讲一阵,然后扭送村头的冥场面。
迫于生存的压力不住作祟,张伟只得缄口不言,一门心思修闭口禅,可这老神在在的仪态简直急坏了妇人,她趋步走近,又刻意让语态变得轻柔,“赵先生嗳,你怎还在这儿,真是急死人了!昨日咱们不是说定,今个辰时出头去村头李青家给那几个孩子上课吗,怎的都大错了,你还未动身啊?”辰时是早间七至九点,大错则起码已过八点一刻。张伟默然在心中扶额长叹,他才刚来,哪能掌控得了这具身体的生物钟。
虽然他口不敢言,但庆幸的是腹部传来的咕噜声恰好变相回答了这个问题,那妇人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我这就给您治些早食来。”说罢,便转身出了门去。房内的张伟也是情不自禁地模仿着妇人一拍脑门,露出一脸苦笑,原主还真是勤勉,一不留神便给他找了个麻烦活计。
在听闻过大量的砖家叫兽不靠谱言论后,张伟早对孟夫子的“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深以为然,也就熄了平素指点江山的显摆心思。可哪想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普通人,怎么就要当回教书先生了呢?他忍住纷乱的思绪暗涌,与效仿谁人的冲动,于心底祈愿道,但求只用传授识字读写这类简单的小学童蒙技艺。以及自身言语能如适才通识籀文一般,可教人无碍明晓。
张伟再度回到枯树边,拾起桑叶的叶柄微微搓动,这些格言警句,应当就是那位原主打算送给孩子们的吧。记忆流失之下,张伟无从知晓这位原主性格究竟如何,但这份行举属实良善有心,体贴温柔,自己怎会无意侵占了这样一个人的身体呢?据他以往消闲时读过的小说里,泰半都是恰好遇一已逝,而后重生。亦或原主未故,两份记忆灵魂相互融合,怎么唯独自己格外不同,强占一昨夜仍有精力置办教案,为孩提抄写先哲箴言的好人,还将他一身记忆泯灭,灵魂根除?
等等,他好像忽略了什么。张伟捂着脑袋,沿着经历的记忆一阵回溯,适才那位大娘拍门时好似等得急了,几声赵先生中夹杂着几声原主真名,被精神绷紧的他下意识给忽略掉了,那是什么?好似是
……
赵武?!
自个竟是赵武?!
戏剧电影里《赵氏孤儿》的主角,亲历下宫之难,后为赵氏平反,尊为赵孟,任晋国正卿,死后被谥为文的赵武赵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