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大个子薛孤延将胸口擂得山响,说自己想要读书。
你实在很难找到比这更好笑的笑话了。
跪在前排的几个军士看官老爷们商讨的话题已渐渐偏离了对自己的处罚,便似忘了自己的处境一般,发出一阵吃吃的轻笑声。
但元诩没有笑。
他想起了那张著名的希望工程宣传图——‘大眼睛’苏明娟的《我要读书》:眼前的薛孤延和苏明娟,一南一北、一古一今、一个山西一个安徽,一个是大老爷们、一个是大眼萌妹。
他们没有共通之处:除了一颗渴求知识的热切的心。
“薛孤延,你知不知道今天自己做错了什么?”元诩动了其他心思。
“第一,我不知好歹,和护士吵架。护士没错,她是听了崔大夫和陛下的命令才不给我们喝酒的,喝了酒,伤口便好得慢,不给喝是为了我们自己的身体健康着想;第二,中军大帐是陛下睡觉的地方,不能吵闹,会打扰了里面的人休息;第三,我冲撞了护卫大帐的陈将军,那个啥,陈将军,”傻大个尽管腿上有伤,动转不便,但还是并拢了双腿把双手放在腿边,学着刚才郑崇的样子向陈景真等一群羽林卫规规矩矩的鞠了一躬,“对不起了弟兄们。”
场中连跪着的站着的还有骑在马背上的共有近两千人,只有风吹起地上落叶的沙沙声,除了薛孤延,没人说话。
“第四,我不知道算不算,因为我看大家都跪了……第四就是……呃,但我记得陛下说过,‘一切时刻、一切场合,大魏所有军士都不得向人下跪’……我、我到底该不该跪啊?”傻大个挠了挠头,终于说出了自己纠结了好半天的难题。
“哈哈哈哈,”元诩仰天大笑,“薛孤延,朕看你一点都不傻!”
“陛下,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傻,”薛孤延挠着头傻笑着答道。
这句话一出口,更坐实了他‘代郡开心果’的名头,人们甚至慢慢忘记了他的本名,直到十二年后那件事的发生……
“你想读书,这个不难。洛阳城里设帐授徒的老儒有很多,朕派人替你寻访一位明师就是,”元诩笑呵呵的道。
“陛下,别的老师我都不要,”薛孤延突然嗓门又大起来了,“我只希望两个人做我的老师!”
“喔,你说说看,”不仅元诩好奇心大起,大家都想知道初来乍到的傻大个是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这两位‘洛阳明师’的,还有就是这两位‘明师’究竟是谁。
“一个叫做崔光,”薛孤延挠了挠头,“好像是个什么将军,”傻大个的手放下去又抬起来,“哦对了,是车骑大将军!我就想让崔光大人教我读书!”
“嘶,”好多人听了薛孤延的话都不住的往嘴里吸气,大家或多或少都是听过‘崔光’这个名字的,至少小皇帝前天晚上颁布新军礼时还提到过一句,说‘崔光大人是我的老师,学富五车’云云。
现在他们也不觉得薛孤延是个傻傻的粗坯了:趁着小皇帝对自己正宠,一开口居然就让侍中崔光给自己当老师。
如果成真了,那你岂不就和陛下结成了师出一门的同窗之谊?
那肯定是前途不可限量啊:这一手玩得漂亮!
看着傻傻的,其实这个大个子真是一点都不傻。
但也有人不以为然:崔大人位高权重,又不是整日无所事事的落魄书生,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扫逆将军,也配登门拜他老人家为师吗?
普进五阶也没用,再晋十阶还不只是一个臭军汉,在大儒崔光眼里又算个啥?
说话憨直、傻大黑粗、家境贫寒、门第单弱,像薛孤延这种条件的,稍有些名望的儒者都未必肯收:除非是热衷仕途、希望以此讨得小皇帝的欢心,这倒是有可能。
但真正出身阀阅的硕学大儒完全有可能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呃,这可有些不好办了,”现在换做小皇帝挠头了,“崔光老大人可未必愿意收你,况且他又那么忙。”
“反正我只要这两个人教,”薛孤延坚持着。
“什么普进五阶、铜钱布帛之类,我都可以不拿,”薛孤延非常倔强,“直接送到我老师家里就行,也算弟子的一点心意。”
“只要他俩答应肯作我的先生!”
“实在不行,他俩中的一个也行!”
他人就是地狱,这话确实是真理。
听到这个走路一家一瘸一拐的薛孤延,愿意把拼死杀敌赚来的官身、钱财都放弃掉,只为获得一个跟随名儒读书的机会: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元诩眼睛也有些发直,现在连他都开始觉得这人奇妙了。
因为作为穿越者的小胖墩知道,北魏灭亡的直接促因就是六镇大起义。
六镇镇兵的揭竿而起,很大程度上可以看做是对孝文帝的汉化改革的反动。
而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这场改革,那就是‘修文偃武’:作为硬币的反面,改革后武人的物质待遇和社会地位持续下降。
可以想见的,以汉字为载体的儒家经典的普及,是汉化改革诸项措施中的一块重头戏:这是硬币的正面。
作为大政治家的宇文泰,以其对当时历史趋势深刻的洞察力和精确的把控力,顺应了这股潮流,推出了一系列‘反汉化’措施,提高了军人的待遇和地位,为西魏最终平灭北齐、再次统一黄河流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比如,孝文帝命令贵族官僚必须将胡姓改为汉姓(很多‘复姓’从此变成单字姓,慢慢融入汉族):丘穆陵氏改作‘丘氏’、达奚氏改作‘奚氏’、乌洛兰氏改作‘兰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