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江卫坤湾里这个知名人物,小时候对他冇什么好感,缘于他这人仗着有身本事,爱显摆力气,有点喜欢欺负人。记得十几年前,他当村支书没多久,与我父亲发生过冲突,虽然那时我还只十一二岁,倒也记得清楚。爱喝酒的父亲一喝酒便有点失分寸,说话更不过脑,为争论一件事,一句话顶死了江卫坤!而江卫坤那样好强的人,又刚当上村支书正需要树威的时候,哪由得父亲胡言乱说,当即哈哈也不打了,脸色由红变白,叫着父亲的别号开骂:“枫木楞子!你甲蠢卵!”枫木在家乡是常见木材,易变形,承重性差。而父亲的名字叫江卫枫,又是湾里出了名的粗鲁莽撞人物,久而久之,便得了这个外号,意思是斗劲绷作却不堪大用的人,说直白点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这外号明显有很大的羞辱性。不过,这外号湾里人都是背着父亲叫,当面除非关系特别好的开玩笑叫一下,父亲或许不会生气,否则会当场翻脸的,所以一般人当面不会叫这个外号的。
这次,江卫坤不但直接叫了外号,还手指着父亲要打人的凶样子,父亲意识到事闹大了,但也不甘示弱,边回骂边走向前:“你甲蠢种!你熊吗个熊?”父亲完全没了轻重,招呼上江卫坤的大人了。江卫坤大怒,手一扯,父亲就摔到一边去了。父亲凭本事不是江卫坤的对手,何况还呷了酒更没有力气,江卫坤并没用多大力,父亲就躺地上了。但江卫坤毕竟在湾里是个单伴,虽有个弟弟却远在株洲工作,当然自家屋里也有两三个堂兄弟。但父亲亲兄弟四个,还有六七个堂兄弟,双方真大打起来,谁吃亏还真难说。好在在场的湾里家族拉住了双方,未致事态扩大。江卫坤出了气,父亲本来理亏在先,摔倒也没受伤,再闹下去对谁都不好。自然,依父亲的个性是不会罢手的,一向理性的大伯父闻信过来喝住了父亲。大伯父在家中说话是最有音的,大伯父一发话,父亲也不敢再胡闹。于是双方见好就收。但仇视的种子应该在那时埋在了双方的心中,只是是否爆发还得看是否有适合的条件。反正从那次后,我再没叫过江卫坤一声伯伯了。
今天跟江卫坤相遇,我先叫了伯父,并不是示好的意思,而是一种本能反应,毕竟事情过去了十多年,这次又当兵回来,碰到湾里的长辈不打声招呼,确实说不过去!会让人说白在部队几年!没想到江卫坤也很热情,并邀请去他那耍,话是客气话,看得出,态度也是真诚的。有可能在我在部队的几年,他与父亲的关系已经改善了。我边跑边胡思乱想。
“哎!是鸣古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我,循声望去,只见湾里的江开保老支书口里含着一支烟,站在马路边的东厕边叫我。提起江开保,江家湾里谁都得敬重三分,他是真正的德高望重,资格老嘛。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就担任向阳村当时叫向阳大队的支书,一直干到九十年代年末才主动让贤,干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村支书。其声望莫说在江家湾这个千把人的湾里,就是整个向阳村甚至白鹭湖镇,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江开保作为大村支书,曾是当年白鹭湖乡唯一的一个农民身份当选乡党委委员的,比一般的乡干部说话都有音。
哪怕他早退下来了,他的名字应该还是江家湾人在白鹭镇最响亮的一个!“江家湾里江开保,白鹭湖街抖一脚,巫风野鬼颤三颤”,可见当年威名。但是,在我心里,对眼前这个一大早刚从东厕解手出来的七十多岁的老人,怜悯多于敬重。因为老人最看重的小儿子在他离开村支书岗位的那年出车祸走了,听湾里人说,如果他那小儿子不出车祸的话,肯定会接他的班,江卫坤是不可能接手当上村支书的。小儿子的离去,对江开保的打击特别大,从此变得谨慎低调,很少在公开场合大声叫嚷。但在江家湾人心目中,他仍是那个一言九鼎的“雄主”,没人不给他面子。
几年不见,老人家愈加苍老了,也没原来那般胖实,倦缩着身子,背也明显驼了,往日的雄伟与气魄一去不复返了,谁能想到,眼前这个有点猥琐的老头,竟是当年江家湾说一不二的风云人物?按辈分,老支书与我爷爷同辈,按年龄比我大伯还大上十来岁。论理,我应该主动先给老人家打招呼,没想到老人先向我打招呼,的确有些突然也有些感动。我跑到老人身边,停下,对着笑眯眯的江开保老支书说:“保家家,您老这么早就起来了!”“家家”在耒州话中是“爷爷”的意思。
江开保老人接过话说:“起来解个手。上两天听湾里人讲你当兵回来了,冇看到你人。刚才看到你跑步,还以为叫错人了。”老人用手在我胸前摆了摆,然后竖个大拇指“鸣鸣你长得好!有出息!”老支书不叫我奶名鸣古,改叫鸣鸣了。
我一听脸红了:“哪有出息?有出息不会回来了?”
老人看出了我的尴尬,忙说:“回不回来是命运,不由人。农村兵没那么容易提拔的,凭你在部队能多留两年便是本事!”这个倒是实情,和平年代农村兵天生竞争不过城里兵,我这个普通高中生本参加了考军校的考试,却没能考上。因为得到高连长的赏识,多呆了两年,与我一块去的,都是三年一到就回来了。
天已经大亮了,马路上的车人都多了起来。我跟老支书说话的地方正是马路拐弯处,再站着怕不安全。便再次打了招呼准备离开。江开保老支书忽然在我转身跑动的时候叫住我;“鸣鸣,在部队入党了吗?”
我有点纳闷,老人家无故问这个干什么?我是当兵第三年写的入党申请书,第四年也就是去年批准为预备党员的,有那个三等功加持,今年退伍前两个月转为正式党员的。于是我回答老支书:“谢您老关心,在部队入党了!只是党籍有没转过来还不清楚,过几天去查一下。”
江老支书竖起大拇指:“好!好!好!年轻人肯进步就有出息!”看得出老人家也挺开心,不忘补了一句,“鸣鸣,你比你伢老子强!”
嚯!又以我父亲打比,我心里有点不高兴,但并不生气。崽比爷强,不是好事吗?
一跑回家,就拿桶抽井水接水洗澡。桶里刚抽出来的井水还有热气在腾,没有塘水那般清凉。一身臭汗洗去,爽极了。洗完换上衣服,照了照镜子,一张英俊阳光的国字脸出现在镜中,神情是那样地刚毅与稳重。国字脸上的寸头,尤显精神,天生又粗又黑的眉毛及两鬓,俨然化过妆似的,当真英气逼人。对自己的外形一直是很有信心的,加上1.78米的身高,74公斤的标准体重,完全配得上气宇轩昂四个字。
我正得意地欣赏镜子中的自己,母亲在叫了:“鸣鸣!面煮好了,打早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