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隆二十四年,冬日。
皇后病得很重,太医常年呆在凤仪宫,各种名贵的参片更是经常备着,以防不时之需。是时,盛隆帝与皇后的关系已有些紧绷,不过皇帝仍时时会去探望皇后,世人皆称他情深义重。
中宫所出九皇子赫连容,今岁才七岁。
这宫里头的皇子皇女,算上九皇子一共,也有将近二十位。与九皇子同年一起出生的,就有三位皇子,最小的是年底出生的十二皇子,而后到现在为止七年,后宫再没有传出来消息。
传闻,是因为盛隆帝早几年盛宠皇后的缘故。
不过九皇子身为嫡子,待遇却远比不上婕妤所生的十二皇子,不仅爹不亲娘不爱,更是孤身带着几个宫人,居住在远离后宫建筑的撷芳殿。
这是一种疏远,但也是种无形的保护。
后宫里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那就是皇后疯了。
半疯半癫的她极其憎恶自己唯一的子嗣,但凡是见到,轻则打骂,重则要杀了他。
就在九皇子刚出生还没满周岁,就差点被皇后溺死,是盛隆帝身旁的御前太监拼了命救下来的。后来,不管是针扎,还是刀划,皇后都尝试过数次,这才引起了盛隆帝的戒备,将年幼的九皇子挪出凤仪宫,才得以叫他长大。
然这一路,也算不得多平安。
身为皇子,总要拜见嫡母,更别说,九皇子还是中宫嫡子,更是需要经常出现在皇后跟前。
每一次,对九皇子而言,都算是劫难。
能活下来,算是侥幸。
盛隆帝偶尔会看顾一二,但皇后厌恶他,皇帝自也不会有多余的怜惜。只是看在骨肉情分上,在他活到五岁时,多给他分配了个暗卫。
这本该是在皇子十五岁后,才有的待遇,除此外并无优待。
风雪里,有两个人在走。
一矮一高,一主一仆。
并无撑伞,也无多余衣裳,看着有点单薄。
宁宏儒:“主子,咱还是回去吧。”
今日原本九皇子是要去书房读书的,不过在早上的比试里,九皇子挨了打,师傅就做主给他放了半日假。
九皇子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伤。
他原本就长得好看,白皙美丽的脸庞上有多一点伤痕,都会被看得清清楚楚。
九皇子:“父皇让我去见他一面。”
宁宏儒听到九皇子这么说,也只能放弃再劝。他跟在九皇子的身后,看着他埋头赶路,心中有些沉闷,最近九皇子的身子有些不大好,就算跟着那暗卫开始习武,可时常会喊冷,哪怕屋内已经点燃炭盆,还是会觉得不太舒服。
找来的太医,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宁宏儒和石丽君就只能看着九皇子发愁。
最初被派来照顾九皇子的时候,也不过才一点大的孩子,就已经十分冷静,与他说话的感觉丝毫不像是和孩子,更如同一个同龄人。
九皇子性格冷,不怎么爱说话,不过是个好孩子。
这话由着宁宏儒来说,或许有些逾距,然九皇子待人处事上,却是说不出半个坏字。只不过有些慢热,温凉,然笑起来,也十分之可爱。
宁宏儒在心里叹了口气,只是打从今年开始,就几乎不怎么看到九皇子笑。
光是今年,九皇子就差点死了两次。
一次是被人从假山推下来摔破了头,另一次是在凤仪宫,分明是皇后叫他去,与他吃了顿饭,那对九皇子来说应当是平生头一回。
然吃到一半,皇后又突然发疯,抓起手边不论什么东西都朝九皇子摔去,险些把他打死。
自从这次后,九皇子的性格就越发冷。
宁宏儒几乎想不起来最初他微弯眉眼,笑眯眯的可爱模样。
到了乾明宫,九皇子在外头没等多久,就见到了盛隆帝。
皇后长得美貌,盛隆帝的相貌也是不错,不然这两人是无法生下九皇子这样的容貌。
九皇子能见皇后的次数少,然能看到盛隆帝的次数,也算不上多。
“小九,过来。”盛隆帝坐在座位上,朝着九皇子招了招手,“今天,去看过你母后没有?”
九皇子面无表情地说道:“去过,姚才人说母后在睡,就让我先离开。”姚才人是皇后的远亲,她来伺候皇后后,皇后发疯的次数少了些,不过见到九皇子,还是容易发作。
姚才人虽常作壁上观,有些时候,也是不忍见一个小小的孩子再受磨难。
这一次,也是她劝走九皇子。
其实皇后已经醒了,姚才人只是不愿意九皇子进凤仪宫,左不过皇后根本不在乎九皇子会不会来探望。
九皇子抬起头说话时,盛隆帝分明看到他脸上的伤痕,却什么都没说,仍带着和煦的微笑:“你的母后多年前,曾与寡人出巡,见识过不少有趣的东西。寡人观她近来精神头好些,便想为她做点东西。”
九皇子只是默不作声听着。
盛隆帝看起来,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反应,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寡人记得……”
他笑了笑,露出个怀念的表情。
“当时巡到襄樊时,她最喜欢那里的柿子汤。”
这柿子汤的做法有点奇特,煮出来后,有点酸酸甜甜的感觉,虽有着点点涩味,却又无比回甘。
当时舟车劳苦的皇后吃上一口,就觉得十分开胃。
盛隆帝想要亲手做一碗柿子汤,与九皇子一起。这听起来没什么不对,九皇子听后眼神幽暗了些,只是跟着盛隆帝一起出去。
这御膳房里,肯定有柿子,不过,盛隆帝说这后宫里,另有柿子树,亲力亲为更有意思,就把九皇子带上了御驾。
九皇子出生到现在,怕是唯独今日,和盛隆帝的接触最多。
他安静坐在角落里,盛隆帝时不时看他一眼,发现他正在看着外头的景色。
“想什么呢?”盛隆帝笑了笑说,“今日怎么这么少话?从前,不还多话些吗?”
九皇子没有提醒他,他们上一次这样的碰面,应当在六七个月前,也没有提醒他,爱说话的是十弟,反而问道:“父皇,是要去北房吗?”
盛隆帝惊讶地挑眉:“你去过?”
九皇子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盛隆帝不太喜欢他这个反应,皱了皱眉,倒是也没说。
九皇子仍看着外头熟悉的景色,自然是要熟悉,整个皇宫,应该没有比他还要清楚布局的主子,哪怕是盛隆帝。
毕竟除了他之外,有谁会为了躲避追堵不得不满皇宫跑?越是偏僻幽冷的地方,就越不容易被抓到。
车马停在北房外,盛隆帝牵着九皇子的手下了御驾。
入手的感觉冰冰凉凉,就好像抓着的不是人,而是鬼。盛隆帝蹙眉,吩咐人送来暖手炉塞给九皇子。
两人的身影一起被北房的甬道吞没。
也不知过了多久,盛隆帝和九皇子有点狼狈地出来,一个看起来衣裳勾破,一个脸脏脏的,像是个小花猫。
盛隆帝朗声大笑,看着九皇子说道:“没想到你爬树竟是这么灵活。”
九皇子抿着嘴,只有黑眸里有点亮意的笑。
“是父皇太笨拙了。”
盛隆帝用下摆兜着柿子,无奈地摇头:“是是是。”他已经不想去回忆自己刚才爬树的糗态,连忙把九皇子给赶上车。
从北房离开后,却是没去御膳房,而是去了乾明宫的小厨房。
盛隆帝摩拳擦掌,势必要做出最好的汤。
第一次,盛隆帝没生起火。
第二次,盛隆帝炸开了锅。
第三次……
没有第三次,第三次刚开始的时候,九皇子默默把洗好的柿子递给盛隆帝去切,然后自己蹲下来捣鼓。
虽然生火费了点时间,不过起码九皇子没炸掉过锅炉,甚至还小心翼翼地照着步骤做起来。
期间失败了几次的主要原因必须归结在盛隆帝身上,这人说着说着就忘记后面要做什么,又再紧急找补,结果又得重头开始做。
父子两人在小厨房里泡了大半天,总算赶在傍晚将熬好的柿子汤盛出来。
盛隆帝狐疑地看着这卖相还算不错的柿子汤。
“不会有毒吧?”盛隆帝开玩笑地说着,“别待会看着不错,根本不能入口。”
九皇子冷冷地说道:“锅炉里还有,父皇怎么不去吃吃看?”
盛隆帝尴尬地擦了擦自己的鼻子,手里的灰擦到了脸上,自己都没发现。
“这样,你去换衣服。”盛隆帝看着自己的模样,“嘿,寡人也得去换。”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小厨房,且先去换了衣服,这才带着刚刚做好的柿子汤,一起去了凤仪宫。
九皇子今日初见盛隆帝的时候,还有些冷漠,不过经过半日的相处,这态度多少缓和了些,也会主动说话。
“父皇,待会还是您进去罢,母后不喜欢我,看到我不会高兴的。”
小小年纪,九皇子说出这句话,却是淡漠到了可怕。
盛隆帝摇了摇头:“太医说,皇后这几日醒来的次数多了些,不那么昏昏沉沉,说不定会有些改善。”
九皇子抿着唇,就也不说话。
“小九,前些日子的宴席上,你不是见到沉子坤了吗?”盛隆帝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觉得他如何?”
“舅舅?”九皇子困惑地抬头,“没有太多的印象。”
盛隆帝闻言,就点了点头。
九皇子抿着唇,低头看着手里提着的食盒,神情有点莫名。
他并没有说实话。
九皇子对沉子坤还是有点记忆的,毕竟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忘记第一个声称要保护自己的长辈,尽管那对他来说,全然是个陌生人。
他能在后宫生存下来,靠的不只是自己的能耐,更是如同狼崽子与生俱来对危险的觉察,今日今时,与盛隆帝的相处,几乎是他这辈子都没想过的美事。
这是他第一次和盛隆帝待这么长的时间,一起做这么多事。
哪怕九皇子的性情越发冷漠,然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孩子,总是渴望父母的疼爱。
只不过就算再怎么渴望,他也不能忽略那种若有若无的紧绷感。他隐隐约约感觉到,皇帝未必会喜欢沉子坤对他的关照。
御驾在凤仪宫外停下,盛隆帝先下去,然后把九皇子也给抱了下来,他牵着九皇子的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凤仪宫。
姚才人看到盛隆帝带着九皇子过来,也是愣住。
“妾身拜见陛下,拜见九皇子。”
“退下吧。”
盛隆帝越过她,根本没留神看她,“寡人要和皇后说说话。”
姚才人有些犹豫,低头看到跟在盛隆帝身后的九皇子,到底还是把话给咽了下去。
四五年前开始,皇后就时常昏昏欲睡,每日能醒来的次数,不过寥寥几次。
自打姚才人来伺候她开始,就一直如此。
不过最近皇后清醒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脾气也温和了些,不过每每看到九皇子还是会发作,这正是姚才人犹豫的原因。
盛隆帝对皇后的背叛,是皇后发疯的原因。
然她在疯癫里,将所有的恨意倾泻到九皇子的身上。
可以说,这两人都是她的病因。
尽管这话对于九皇子来说太过残忍,然他的存在,只会刺激到皇后的情绪。只是要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明白这个道理,又太过残忍了些。
走到殿外,姚才人低下头,又叹了口气。
……只不过,皇后对九皇子所做的事,又何止是残忍两字能够形容?
凤仪宫内,皇后正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
就在盛隆帝来之前,姚才人正在给皇后束发。就算宫人都被盛隆帝遣走,她还是安然坐在桌前。
甚至,还自己拿着梳子,正一下一下给自己梳着头发。
“梓童,还是寡人来吧。”
盛隆帝走到皇后的身后,欲要接过她手里的梳子,却被皇后反扣在手心,淡淡说道:“梓童,梓童,陛下,您已经多久没有呼唤过妾身的名?”
“你是皇后,寡人这么称呼你,反倒叫你不高兴了?”
“妾身只是偶尔,会想起从前的日子。”皇后今天看起来,比以往要清醒得多,就连这说话的语气,也带着以往没有的平静,“以前我们在宫外,还没有入宫前的日子……”
盛隆帝沉默了会,好像也真的被皇后说的事情所带动,过了好一会,才摇着头说道:“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是啊,都那么久了。”
皇后轻声叹息:“要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绝对不会嫁给你。”
“不嫁给我,你又要选择谁?”盛隆帝的脸色有些难看,“当年那个徐思远?别忘了,他现在可不过是个五品小官。”
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官员,又哪里有什么资格?
“谁知道呢?是出家也好,游山玩水也罢,甚至是嫁给徐思远那样的五品小官,起码也比嫁给一个背信弃义的孬种要好上许多。”
皇后握着梳子站起来,转身看着盛隆帝。
她甚至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精力去看九皇子,而是冷冰冰地看着盛隆帝:“难道我说错了?”
盛隆帝的脸色非常不好看。
纵然他再爱沉思,却也无法接受她每一次见面,都要旧事重提。每一次每一次,他们都会为了这样无所谓的事情频繁争吵。
他都不知道沉思到底在做什么?
那些事情,不都已经过去了吗?
整整七年了,整个后宫再无所出,他够对得住沉思,别说是孕育子嗣,他甚至连后宫都不怎么去了,难道皇后还不满意吗?
“我不会满意。”
皇后仿佛知道盛隆帝心里所想,露出个古怪的微笑。
“这是你当年许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有做到的人,是你,违背诺言的人,也是你。”
盛隆帝:“到底要怎么样做,才会让你满意?”
皇后:“我永远都不会满意。”
她要的东西太过纯粹,盛隆帝已经彻底打碎了它,不管怎么修复,都不能够让她如愿的。已经碎掉了的东西,就算重新再粘起来,也是非常丑陋。
两人对视了片刻,盛隆帝无奈叹了口气,朝着九皇子招了招手,“过来,小九。”
九皇子有点沉默,提着食盒走了过来。
“就算你再怎么不喜欢我,然小九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忍心那么对待他?”
被盛隆帝的手搭在肩膀上的瞬间,九皇子下意识僵住,本能想要挣脱开,却又强行忍耐下来。
他少有和人这样亲密的接触。
每一次,他人的靠近,带来的只有伤害。
九皇子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压下那种不适应的感觉,他能感觉到皇后的目光终于落在他的身上。
皇后仔细打量着九皇子,好像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那样认真。
纤细的手指抬起九皇子的下颚,仔细注视着他的脸。
九皇子的容貌,结合了盛隆帝和皇后的优点,他这样的容貌,在后宫中再无皇嗣比他还要出挑。
皇后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清脆的一声响,就把小孩的嘴角抽出血来,硬邦邦地说道:“谁让他长了一张,与你有些相似的脸。”
皇后这话倒是偏颇,光是看着九皇子现在的模样,都能想象得出来他在长大后,会是何等模样,定是比他们还要好看。
然又如何?
只要九皇子身上带着属于盛隆帝的印记,皇后就永远不会喜欢他。
“而你时到今日,才来给他出头,又是在装什么父子情深?”皇后挑眉看向盛隆帝,“你不也一直坐视不管,现在才来惺惺作态,不觉得有些难看吗?”
盛隆帝捏着眉心叹气:“罢了,不与你吵。”
他顿了顿。
“原本今日来,是想给你送份柿子汤。”盛隆帝点了点九皇子手里提着的食盒,“是寡人和小九亲手做的,寡人记得,你从前在外的时候,你也很是喜欢。”
皇后沉默了会,好像是被盛隆帝的话动容到,尽管眉梢还带着怒气,不过神情却平静了些。
“过来。”
见皇后没再那么咄咄逼人,盛隆帝叹了口气,带着她走到桌边坐下,又示意九皇子过来。
九皇子的手紧了紧,提着东西跟了过去,他踮着脚将食盒放在桌上,又要退到边上去,却被盛隆帝一把叫住,摇着头说道:“快,愣着做什么,给你母后喂一口。”
九皇子愣住,有点犹豫地看着皇后。
皇后一言不发,什么都没有说。
九皇子迟疑着打开食盒,露出放在里面的柿子汤。这一路上,九皇子一直将食盒拿得好好的,就算刚刚挨打,都没叫柿子汤溢出来。
九皇子把汤碗端出来,苍白的指尖有被燎到的痕迹,起了个小水泡,他根本没在意,端着碗,又拿着勺子,舀起一口,颤巍巍地递到皇后的嘴边。
皇后冷漠地看着他,过了许久,直到小胳膊已经酸到撑不住,她才矜持地低头吃了一口。
“比从前涩。”
皇后冷淡地说道。
盛隆帝笑着说道:“都是亲手摘的,亲手做的,与外面那些叫卖的,自然是不能比。这可是心意。”
皇后轻啐了口,小声像是在骂他。
不过看起来神情平静,应当暂时没再有火气。
九皇子小心着,又给皇后喂了口。
就在一口又一口里,皇后的脸色微变,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小腹,身后的盛隆帝却是低头抱住了她,看似亲密无间的动作,却是将皇后的所有挣扎都压制住。
盛隆帝的声音,甚至还温柔至极,“小九,快,给你母后再喂两口。”
九皇子的勺子原本已经递到皇后嘴边,却因着盛隆帝这话,莫名僵在了半空,不进,也不退。
盛隆帝索性分开一只手,抓着九皇子的小手,强硬把柿子汤喂了进去。
皇后呛到了,拼命咳嗽着,将半口汤都吐了出来,紧接着,她开始吐血。
一口接着一口的血,刺目,鲜红。
带着刚刚从人体流淌出来的细腻温热,散发着腥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