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的一个中午,临近吃饭时间。
杜军一边整理着生产计划,一边扭头看着穆青问:“穆青,分房结果公布了,就贴在厂门口,你不去看看?”
穆青放下手中的生产进度表,抬头看着杜军:“你去看了?怎么样?”杜军笑笑没说话,继续着手里的活儿。
“看有什么用,又不会有我!”穆青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说给杜军听。
王经理走进来,向杜军点点头:“恭喜你呀,榜上有名,分到一套房子。”
杜军赶紧站起来说:“谢谢王经理!”王经理过来拍了拍穆青的肩膀,点点头,走去自己的办公室。
穆青知道自己肯定没戏,否则王经理不会只恭喜杜军。
胡经理两年前调去工会任副主席后,生产部一直缺一名主管后道工序的副经理。只靠穆青一个人顶着,所以穆青的事情就很多。
穆青知道,胡经理是不愿意离开生产部的。
工厂里生产、技术、销售等主要部门被领导重视,待遇好于后勤、工会等辅助部门,晋升机会也多。
胡经理的离开让穆青很无奈,这和他与世无争的心愿相违背。
这次分房,就是任工会副主席的胡经理主持制定方案,所以穆青不在分房之列也在情理之中。
即使他条件是够的,也不敢去找胡经理理论。
本次分房,其中有一条,是专门针对他们这些大专以上毕业生的。
来工厂工作满五年,已经结婚,没房,工作成绩突出者,可以申请住房。
穆青想,工作成绩突出自己应该怎么讲?
去跟胡经理讲,自己已经完全取代了胡经理在生产部的工作吗?这是在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不能这样做。
分不到房就分不到吧,本来就是僧多粥少,很多符合条件的都会分不到。
很多工厂已经明文规定不再搞福利分房,所以这次大家心里都明白,恐怕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了。
以后只能花钱去买商品房,这是大趋势。
有住房需求的职工,都想搭上这最后的末班车,所以符合条件申请的人员很多,估计有一半都分不到的,也不会是穆青自己。
为什么非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是与世无争,顺其自然吧。
只是要跟新婚妻子多费一些口舌,好在妻子贤惠,通情达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穆青出生在北方三线城市一个普通家庭。
父母都是国企工人,没什么文化,靠一份死工资度日。
他家住在离市中心不是很远的一条老街上,是父母单位分的房子。虽然破旧而且也不是很大,但是勉强够住。
穆青还有一个弟弟,叫穆阳,兄弟两个相差不到两岁。
穆青父亲年轻时在工厂积极上进,希望能入党提干,然而这种积极上进却用错了地方。
不是积极钻研业务或踏实工作,而是积极参加文革运动,得到当时革委会的青睐。
他很想当官,只有当官才能成为人上人。所以在文革运动中尽力表现,然而文革后这类人注定不会被重用,因此也就与入党提干基本无缘。
母亲的性格基本逆来顺受,几乎什么事情都是父亲做主。
父亲小学没毕业,爱面子,脾气暴躁。还爱喝酒,每天都要喝二两,很多时候会喝醉。自己不得志,就希望孩子们能有出息。
刚刚改革开放那会儿,恢复高考,提高了知识分子待遇,知识分子得到重用。
穆青父亲就希望两个孩子能好好读书,逢人便讲怎么重视孩子教育。
其实并不知道怎么管教孩子,把想当官的心态无意中拿到了家里,在老婆孩子面前他就是“官”,但却不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动辄打骂,尤其喝完酒,任由自己的情绪爆发,手下就不知道轻重,有时候也会动手打母亲。
很小的时候,父亲酒后看穆青作业,大骂作业有错误。
穆青分辩,被父亲连抽几个耳光,被打的嘴角淌血,母亲阻拦也被打。
每次打骂过后,父亲都会义正词严地告诉穆青:“打你是为你好,让你长记性。不用不服,将来你会感谢我!”
那时穆青已经明辨是非,对此根本就不认同,但不敢说出来。
穆青能感觉到,每次父亲生气发火,其实都是在拿他们两兄弟出气。
很小的事情就能惹得父亲大发雷霆,他们两兄弟其实就是父亲情绪宣泄的出气筒,尤其父亲工作不顺心时就更明显。
他觉得父亲骨子里是自私的。
父亲的面子神圣不可侵犯,口头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认为父子就像君臣一样,儿子必须无条件服从,“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类话,一直都是父亲拿来炫耀的资本,周围很多人不知道这类话。
父亲自认为比别人懂的多,道理也比别人知道的更多,经常摆出一副看穿世事的样子进行说教。
对兄弟俩的管教基本就是由着性子来,高兴和不高兴时都会打骂,只是轻重不同。
在穆青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很少有高兴的时候。即使春节除夕晚上,父亲也会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发脾气。
他觉得父亲是有意的,没事找事,但不敢讲。
几乎年年如此,以至于穆青很怕过春节,每年春节他都格外小心翼翼,即使这样也免不了挨一顿骂。
在穆青看来,父亲永远要在他们面前保持一种威严。父亲自认为必须有的威严,打骂不过是这种威严的体现。
他们兄弟俩也只不过是父亲的一件私有物品,而不是一个孩子或一个人,就像一个手电筒或一只吃饭的碗。
父亲生气的时候,会把手电筒恶狠狠的摔在地上,把一只不值钱的碗摔碎,以解心头之恨。
类似打骂的事情多了,穆青早就不再分辩。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再当面顶撞。所有的事情学会了埋藏在心里,不愿与人交流,慢慢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有事也不愿意再跟父母讲,讲了也没用,父母根本就不会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父亲永远是正确的,永远都要按他的意愿去做,如果争辩就免不了一顿打骂。
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我吃的咸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所以对穆青的争辩基本是不屑一顾。
回家后除了吃饭,穆青基本就是猫在自己的房间,看书或写一些谁都看不懂的东西,后来他把这些东西叫做诗。
吃饭时父亲问什么就答什么,也不会多说。对此,父亲反而认为自己管教有方——孩子放下碗筷就知道进屋学习。
高中以后,穆青很少再和父母交流。他和父亲之间相处方式,就是淡然处之。
除了必须讲的礼貌用语,基本什么都不会主动讲;对于父亲的一些询问或关心,尽可能轻描淡写的应付,能少说尽量少说;
对于父亲的说教,不会接茬,但也不会表现出不耐烦,只是淡然的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
有时父亲会逼迫他必须表态,就会很简短地对父亲的说教予以肯定。
为了不给父亲说教、打骂的机会,穆青尽量每天很晚才会回家。宁可在学校晚自习或踢球,甚至到处闲逛,就像一个流浪汉。
星期天休息也很少在家,或去图书馆,或跟同学一起出去玩儿,或干脆报一个书法班,星期天就去学书法,高三以后就是闷头看书。
父亲很多次试着坐下来,想跟他长篇大论说教一番,都因穆青的淡然而无趣离开。
慢慢的父亲心里知道,小时候的打骂这时已经不起作用。他的任何说教以及生气,都好像掉进了流沙,激不起任何浪花,也很难再寻见。
兄弟穆阳与穆青完全不同。穆阳这个名字因为与“牧羊”谐音,就有了一个外号——“放羊的”。
老师和同学几乎都这样叫他,带有一种讽刺的意味,但他根本就不在乎。
他从小就不爱学习,上课坐不住,每天就和一些不爱学习的同学疯玩。逃课、惹事生非、打架斗殴,为此没少挨打,但根本不管用。
老师和同学认为穆阳跟放羊差不多,自己根本就管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