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不需要?”
我想起自己曾经对安全感的思考,十分想与阿巫印证,听听她的见解。
阿巫说,“就像大自然拒绝真空一样,人类也憎恶不确定性。我们需要一些十分清晰、可以预期的模式来理解、整理生活中发生的各种事情,当能够建立某种模式——”
我插话,“你说的模式是否也可以理解为因果关系?”
她点点头,继续说下去,“当我们能够把生活中的事物建立某种模式,也就是说能够把事物置于因果关系之下,就会感到它处于我们控制之下,也就不再恐惧,感到安心。掌控感也好,安全感也好,其实也是我们通过理解所产生的能力感,于是我们感到自信。而自信……”
自信又反过来带来掌控感和安全感。
但我试图探寻更深。“阿巫,为什么我们对这种因果关系的需要这样强烈?简直是与生俱来。”
“也许是死亡焦虑吧。每个人都在面对宇宙的冷漠,每个人本质上都是无助而孤独的。”
我们起身回到小径,继续爬山。阿巫告诉我,她从小就想成为作家,大学毕业后兜兜转转,打工、为杂志撰稿,及至最终决定以写作为职业。真正令她刻骨铭心的男人,不是与台词相关的那个,而是另一个 ——她的大学同学。他们辗转才在一起,但是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后她失去了自由,不被允许外出工作,交友受到限制,生活重心只能围绕那个男人。最终她受不了,感到会窒息而死,于是再度离开。
阿巫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两侧,她一边拂到耳后一边说,“按照他的标准和大众的标准,他对我很好,我可以衣食无忧,在物质上随心所欲。哦,那台牧马人也是他买给我的,分手时坚持让我留下。可惜我无法享受那种生活,没有自由、不能独立自主,我会死。”
看着阿巫矫健的身影,我现在已经比较明白她了。她不是属于温室的娇弱小花,她是属于大自然的野性女子,充满力量。她对自然的热爱,在我看来,是一种比男女之情更为宽广的情感。看到她手中拿着一片叶子,甚至摸着一块石头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和它们原本就是一体的,所以才那样亲近。
“情感上呢?虽然没法共同生活,但情感上你们还是有共鸣的是不是?”我问阿巫与她的那位大学同学。
她叹气,“无法朝夕共处的情感,时间久了也就消磨不剩什么了。我喜欢自由,有独立的空间,他却是一个需要时时刻刻陪伴的人。所以我们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
“现在有其他心仪或适合的人吗?”看到阿巫摇头,我说,“大平呢?”
“哈,反正目前不来电。估计永远也不会来。”
“不是你的菜?”
阿巫拿着墨镜把玩,把镜腿咬在嘴里,“有些复杂。若我直接果断说不是我的菜,怕你会以为我觉得大平不好。其实不是他不好,说起来他是一个做男友的好人选,我也在思考有没可能交往看看。犹豫是因为,我对爱情的态度可能有点不正常。”
“不正常?还能比我更不正常?”
她和我一起笑起来,笑一阵才接着说,“我只能跟令我疯狂的人生活在一起。”
疯狂,难怪她说不正常。当然,大平不是一个能令人疯狂的人。我也想不出什么样的人才能令阿巫疯狂。但是,虽然迟些,我还是反应过来,她刚才说了一句台词。
“侯麦。”我轻轻说。
她说的是法国导演埃里克·侯麦《冬天的故事》里女主角菲丽西的一句台词。那是一部令我印象深刻的电影,失去爱侣踪迹的两个人,五年后在茫茫人海相遇,似乎证明了灵魂牵引的存在。
阿巫的眼睛亮起来,在绿色眼线衬托下,她看起来像一只突然感到极大好奇的猫咪。“天哪,”她轻呼,“我们两个才该是灵魂伴侣。”
“可不。”
她略一迟疑,“你会不会碰巧能够接受同性?”
“不行,我还是喜欢男人。”
“但你竟然没感到害怕和尴尬,通常——”
“通常我是被人误会喜欢同性,或是双性恋的那个。哈哈,梦露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误会了。”
又是一场大笑。然后我问阿巫,“莫非你——”
“不不,很遗憾,迄今我也还无法转变取向。”她看我一眼,狡黠说,“尽管我很想。要不,我们尝试下?”说着挨过来。
“好啊。”我大喇喇,作势要搂她。
她果然虚张声势,立刻笑场。“我们中有一个是男人就好了,恐怕是非常合拍的一对,完全能够相互理解。”末了她说。
“那么,大平是没戏了?”我仍抱有一线希望。
“嘉叶,我靠写字为生,一个人不足够敏感是干不了这个的。”她侧头看我——这时近山顶,小径已与大路会合,我们并排走着——问道,“你会不会日久生情?”
我摇头,“很难。”
“我也是。”
“如果一直遇不到合拍的男人呢?”我心里已经知道大平是彻底没戏了。
“我宁愿独身。其实一个人自由自在很快活,想去哪里、和谁,都不用报备。”
“我认可你说的。然而我仍然想要一个伴侣,为此愿意牺牲一些个人的空间,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感到快乐。”
“只要。”阿巫重复这两字,“问题是通常那点快乐抵不上牺牲的自由。”她拨了拨汗湿的刘海,“而且你看,我们都用到了‘牺牲’。时间久了恐怕终会超过负荷,不平衡,然后来一场大爆发,前功尽弃。我是经历、看透了这些。”她拉住我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所以我才佩服你,你现在做的是一件很难的事。你是一个有力量的人,我希望你成功。”
“你觉得我会成功吗,阿巫?你是作家,擅于把握事物的走向——”
她摇头,“你不是我编织的故事,我不会狂妄自大地去判断。人性很复杂,又瞬息万变,谁能说得准呢?我对你只有祝福。同时,我会一直在你身后支持你。”
我心里暖暖的,然而越是情真意切反而越是不擅于表达感激,只叫了一句“阿巫——”,却说不出下文。她理解地一笑,拍拍我,继续并肩前行。
鉴于之前坐在溪旁的时间久了点,我们爬到山顶已经十二点多,比计划的时间晚了至少半小时。还好下山速度很快,一点多时我们已抵达山脚,然后在附近找了一间农家菜吃,这才踏上返城的路程。
我在工作室一直忙到晚上,九点钟才回家。九点五十分世德发来今天的第二条消息,一张自拍,告诉我在公园待了一天,现路过公寓楼下的公交站,问我在做什么。回答了他,却再没下文,及至我冲完凉,发一个表情给他,也没有收到他的任何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