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东莱市中级法院的一座靓丽高耸的办公大楼,蓝天下国旗飘扬,大楼正面镶嵌着一个巨大的国徽,鲜艳端方,熠熠生辉。
法院大门口,威严的法警在执勤,认真检查当事人和律师们的证件,人们签名登记之后,鱼贯而入。三三两两的法官、律师、当事人互相交谈或者争执着,从法院出来。
伸缩大门偶然会全部打开,法院的豪华轿车或者警车会进进出出。
法院大门口靠近马路的地方,一个戴着蓝头巾、衣着褴褛的农村妇女席地而坐,面前铺着一块肮脏的白布,用红笔写了个大大的“冤”字。下面是一行黑体毛笔字:少年判死刑,养母诉奇冤;当代小白菜,跪求见青天!
这个妇女身着状衣,身边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装着各种申诉材料。正前方还有一个黑乎乎的搪瓷茶缸子,里面放着一些零钱,有钢镚,也有一元两元的纸币,不断有人走过来,弯腰向茶缸里放一点零钱,叹息一声走开。每当有人施舍,妇女就磕头如鸡叨米,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一些感谢的话。
成达和茜雪从法院大门走出来,成达的目光落在这个妇女身上,成达正要走过去,茜雪拉住他。
茜雪道:“肯定是访民,我去给她点钱。您去开车,咱们今天还得赶回泰海市。
茜雪从包里找出一些零钱来,大概有几十元,放在茶缸里。妇女感动得又要磕头,成达跟着过来,拦住妇女。
茜雪悄声对成达说:“半个月前我来立案,就发现了她在这里申冤,据说是为养子的错案。“
上访妇女打量着两个衣着鲜亮的律师,浑浊的眼神突然放出光彩来。
成达蹲下,亲切地看着她,指着她面前的白布:“老人家,您有什么冤情要向法院申诉?“
妇女扯下头上的头巾,成达发现她的年龄其实并不大,跟自己差不多,只是满脸愁容,显得苍老了许多。
成达不好意思地说:“应该叫您一声大姐吧。您怎么在门口告状,不到信访室去?”
这个叫王缇英的妇女说:“他们不让我进去。”
成达:“能给我看看材料吗?”
王缇英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大捆材料来,有打印的,有手写的,皱皱巴巴,言辞粗鄙,用语夸张,一看就是乡下的“赤脚律师”写的。成达一边翻看,眉头不觉皱起来。
王缇英:“你们是律师?能管我的案子?”
茜雪:“阿姨,我们是外地的,来这里办案。您咋看出我们是律师呢?”
王缇英狡黠地笑了笑:“我上访了十年,什么人没见过?法官绕着我走,警察轰我走,干部们躲着走,偶尔有个律师过问一下,用不了几天就打了退堂鼓。我儿子的案子,遇不到包青天怕是没指望了。”
这时三三两两围过几个人来,有的是访民,有的是到法院打官司的当事人,也有过路的行人。有个光头说:“包青天是戏里的人物,你到法院来找包青天,岂不是缘木求鱼?”
王缇英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成达却递给王缇英一张名片,说:“大姐,如果你儿子真是未成年人,判死刑肯定是错误的,错案就得改判。但是您的这些上访材料写得不规范,没有抓住要点。这样上访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如果您信得过我,有时间到泰海来找我,我免费替你申诉。”
刚才说怪话的那个光头道:“律师免费给你打官司?这事新鲜,怕不是没案子做,骗老太太玩得吧。”
茜雪生了气,瞪了光头一眼:“你怎么说话的?谁没案子做?谁骗老太太?就在刚才,我们成律师还打赢了一个故意伤害的案子呢。你进去问问法官,看看法院的公告栏,那个被告人是不是当庭释放了?”
光头狐疑地从王缇英手里要过名片看了看:“您就是成达,成律师?”
成达抬起头:“你认识我?”
光头越发惊诧:“掖城南关镇村书记王恩鹏的案子是您办的?”
成达想了想,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记忆:“一审是北京的律师办的,再审是我代理的,怎么了?”
光头上前紧紧握住成达的手:“恩人啊!今天真是幸运,居然在这里见到了您!我是王恩鹏的外甥,我舅舅的案子就是因我而起,我舅舅无罪,我也获释了。这不,头还光着呢。”
茜雪问成达:“他也是您的当事人?”
成达:“应该不是。我代理的是南关镇下马村书记、村长以及其他村民共计13人的一起妨碍公务案。我对这个人没印象。”
光头道:“我叫张鹏,在我舅舅的厂子里跑销售,跟潍坊一家企业发生经济纠纷,当地警方非法插手,到我厂非法抓人,跟村民发生冲突,结果舅舅等13人也被以妨碍公务罪逮捕判刑,后来舅舅请了个大律师,申诉到省高院,改判无罪,我也跟着沾光,获得释放。这个大律师就是成律师啊。”
张鹏又对王缇英说:大姐,你请成律师帮你吧,他可是大律师,有本事!北京的律师都打输了的案子在他手里生生翻过了过来。
王缇英眼里透出热望:“成大律师,求您帮我儿子伸冤,我们冤枉啊!”说着又要下跪。成达赶紧扶住。
王缇英又道:“可是泰海太远了,我几天才能走到?我到省城上访了十年,走了十年,如今走不动了啊。”
成达让茜雪给了王缇英500元钱:“这是您的车费和吃饭的费用,您可以坐车去。到了泰海我给您安排食宿。”
王缇英感动得涕泪滂沱:“你们真是活菩萨啊。”
茜雪拉着王缇英的手说:“阿姨,我们今天还有别的事,先走了。您到了泰海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我去接您。”
王缇英颤动着说不出话来,满眼含泪,双手作揖。
两人正要辞别,王缇英又拿出一个笔记本来,对成达说:“这是这些年我记的关于我儿子的事,从他被抓开始,每天都记着,一直到今天。我家里还有半麻袋本子。你们看看有用不?”
成达翻看了一下,道:“这对我们了解案情太有用处了。谢谢您!”
两人跟一众人告别,驱车离开。
王缇英、张鹏等人依依不舍。
二
车辆川流不息。成达和茜雪的车在车流中前行。
茜雪开着车,说:“您又添了一件法律援助案子。这个案子是外地的,市律师协会不会算我们的援助任务。我们还得自己掏钱。”
成达闭目养神:“谁让我们是律师呢。”
茜雪埋怨道:“律师哪有都像您这样的?我们每年这样从街头捡来的案子总有十几件吧。从来不被承认是法律援助,律师协会安排的还要照做不误。律师们嘴上不说,心里都有看法呢。”
成达依旧闭着眼,慢慢说:“以后这种案子,让我一个人来做吧。”
茜雪看了他一眼:“您哪里做得过来呢。”
成达睁开眼:“那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不管吧?”
茜雪:“这种案子满大街都是,我们管得过来吗?”
成达又闭上眼:“孔子说,为善事以眼见为边界,看见了不管,心里总过意不去。”
茜雪苦笑道:“如今这个世道,只有您还拿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师傅,像您这样早早出了名的大律师,谁不是身价千万?可您老人家至今还在租房子住,说出去谁敢信?”
二
成达在看王缇英的日记。凌波端着一杯咖啡进来。
凌波:“又熬夜?明天不是还要上庭吗?”
成达接过咖啡,眼睛没有离开那个破烂本子。
凌波好奇地:“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成达:“你快睡吧,不用管我。”
凌波凑过来:“谁的日记?”
成达放下日记,端起咖啡喝了一点提神。道:“你也看看吧。古有缇萦上书救父,让皇帝废除了不人道的肉刑;今有王缇英跋涉十万里,上访十年救养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感动上苍。如果不怕伤心,你读过会觉得是个很好的文学素材呢。”
凌波拿起日记翻了翻,又放下日记:“我还是算了吧。自己的心还伤得不够?我可经不起这许多的人间苦难。”
成达:“除了苦难,还有大爱。这位日记的作者,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看上去却要老二十岁,她十年来从东莱到省城,穿越胶东半岛150多次,行程十万公里,大多数时候买不起车票,徒步行走,只为每月一次能在二监见到她服刑的养子。她还在东莱市中级法院和省高级法院之间来往申诉,多达132次。更令人称奇的是,这位农村妇女本来不识字,告状十年,居然写了70余万字的日记,三十多本呢。她还把申诉材料装订成册,按照年份编号,也有几十公斤。她每天用一个帆布包背着这些上访材料,春秋冬夏,风餐露宿,跋涉在上访路上。如果不是亲闻亲见,你敢相信天下还有这么伟大的母爱,这么英勇的传奇故事吗?”
凌波被感动了,又拿起日记:“什么样的冤情让一个养母如此舍命?”
成达把另外一些日记本也推给凌波:“看看这个真实的人间悲喜剧吧。也许我们正在经历巴尔扎克的时代。在文学的视野里,悲剧、喜剧都是生活,也都是美学。精神世界的那点幽怨、涕泣,跟现实世界的血泪相比,实在不足道也。跟这些不幸的人相比,我们或许还要感恩生活呢。”
凌波一页一页翻看日记,喃喃道:“我虽然没有经历如此奇祸剧痛,但是我的悲哀却是渗透到骨子里的。敢于直面剧痛的人,至少还抱着希望。我呢?我的伤痛就像被一层层的薄膜密密覆盖,深埋在记忆的背后,不敢触碰。岁岁年年,由薄而厚,凝结成板。我只能靠遗忘来隔离自己跟真实世界的联系。”
三
日记本的开首写道:我叫王缇英,芝罘区王家岭村人。16年前我在铁路边捡了两个孩子。不想这俩孩子如此苦命,女孩七岁的时候遭歹人奸杀,男孩16岁杀入入狱,被判了死刑。为了救孩子,我探监、上访,走了十万多公里路……..
王缇英骑着三轮车沿着一条乡村土路由远而近。土路由南向北,穿过铁路涵洞。
三轮车上已经空了,只有原来装农副产品的几条麻袋。两个竹筐和卖东西的秤、托盘之类,车上一床棉被,被上躺着一个病病歪歪的男人。
一列火车隆隆响着从涵洞上方通过,王缇英把三轮车停在涵洞前,等待着火车完全通过。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和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衣着褴褛,满脸灰尘,龟缩在涵洞里,隆隆驶过的火车显然把他俩吓坏了,女孩嘤嘤哭泣起来,男孩紧闭着嘴唇,蹦出一句:珍妮别怕,火车过去就好了。
三轮车的灯光照着两个孩子,王缇英只看见他俩的眼白和牙齿闪着白光,显然,这两个孩子是扒火车的流浪儿。
王缇英走过来,打量着两个孩子,哥哥把妹妹掩藏在身后,瞪着小兽一样惊恐的目光。
王缇英弯下腰:“别害怕,孩子,我不是坏人。你们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不回家?”
男孩紧张地看着王缇英,嘴紧闭着,不肯说话。
女孩眼睛看着王缇英手里拿着的面包,咽了一口口水。
王缇英把面包递给女孩,又把一瓶矿泉水给了男孩:“饿了吧?快吃吧。吃完快回家,这么晚不回家,爸妈该担心了。”
女孩显然饿坏了,大口吃面包。王缇英又给了男孩一块面包。两个孩子狼吞虎咽。
王缇英:“天快黑了,这涵洞晚上潮湿,吃完快回家吧。”
男孩仍然不说话,女孩怯生生地开口,一口外地口音:“我们没家了,爸妈都死了。”
王缇英惊讶道:“你们俩是哪里人?怎么到了这里?”
男孩突然起身,拉着女孩就走。
女孩哭着喊:“哥哥,我还饿。”
王缇英拦住他们,从三轮车上拿来一盒饼干,一块锅巴和两瓶矿泉水,递给这兄妹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