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八百六十年,清咸丰十年,初夏。
沿着黄河向西三十里,有个地方叫风墚湾。明朝以前,那里是驻军的,这群戍边将士群龙无首,索性在当地安了家。
夏收时节,农民们瞅着自家的农田蹲在地上,把旱烟抽的吧嗒吧嗒响。
这一年实在不算是什么好年头,朝廷和洋人在海边开了仗,火枪大炮把万岁爷欺侮得不轻。
但相比在千里之外看不见摸不着的英法鬼子,平头百姓们更担心自己面前的这点嚼谷。
老天爷,求求你降点雨吧,再不下雨,一家人可都没了活路啊。
陆传武正犯愁,突然庄上一个相熟的后生跑到原上吧,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叔,您快去看看吧,你家闯娃叫黄河冲走了。”
陆传武两眼发黑,一双腿毫无知觉的朝河边赶。
陆传武本来有三个儿子,老大黑娃二十岁上在城里当麦客,听说跟主人家的姨太太缠扯不清,闲话传到了,陆传武是个极要面的老实人,脾气又暴,拿了顶门的根棒子朝儿子身上一抡,没想到抡的巧,打坏了腰,在床上躺了几天就不行了。
老二上山当了土匪,年前刚跟一个猎户的闺女成家,还没到年尾,就叫人打死在峁上。
剩下这一根独苗,是陆传武快五十岁得的宝贝疙瘩,生的相貌堂堂。
三岁上,他在村头大槐树下面玩,村里一个履试不中的老童生逗他认字,用树杈子在地上划了个祸,教他念祸,又写了个福字,先不教他念,告诉他这是祸的反面。孩子脱口而出,福。老童生啧啧称奇,这么点的孩子有这个领悟可不简单。
陆传武知道后,又惊又喜,他看着小儿子,心想不能让他重走自己和他两个哥的老路,得读书,将来当个体面人,才有希望改掉老陆家的穷根。于是咬咬牙找到大财主驴打滚贷了五斗谷子,又找了本家船把头从中说和,才让儿子在镇上的私塾开了蒙。
入学的时候,陆传武请人给儿子起了大号,陆玉廷,字官泰。寓意很明确,希望儿子能升官发财。小小的陆玉廷身上寄托着陆家的全部希望,如今这个希望被黄河冲走了,陆传武吓得六神无主,连一只鞋子跑掉了都全然不知。
陆传武赶到黄河边的时候,河滩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焦急的往黄浪翻滚的河里看,手足无措。闯娃娘披头散发的瘫在地上,抱着儿子的衣鞋,向着黄河撕心裂肺的喊着。
还没出月子的老二媳妇也跌跌撞撞的赶了过来,被几个婆姨拉住不叫靠岸,远远的在河堤上哭。陆传武毕竟是个汉,他强撑着,问清楚了情况。
原来,闯娃跟同村的几个娃娃在河滩摸鱼,一个娃娃滑进了河底,闯娃为了救他,被急流冲走了。被救的宝娃抽抽搭搭的说:“他把我一托,我抓着他们的手爬上来,再回头看,闯娃就不见了。”宝娃说着哭起来。
陆传武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不顾众人劝阻,趟到河里,急急的喊:
“闯娃!闯娃!”
回答他的只有黄河无情的涛声。
“满娃,把我的筏子扛来!”
“这样大的潮,羊皮筏子下去不是找死吗!”
“快给我扛来!”
陆传武瞪着大眼吼道,眼睛大的要吃人。
“传武,你别昏了头,娃娃没了,你再出点事这家人可怎么活!”本家的长辈劝他。
“娃娃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陆传武带着哭腔喊道,额头上青筋暴起。
“爹,我在这呢!”
突然,一个男孩的声音穿透黄河的波涛,人们循声望去,闯娃光着半个身子,站在下游几十米远外的一块岩石上。
原来,在黄河潮来的时候,闯娃知道自己在水面上肯定会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他索性强吸一口气,深潜到黄河河床。摸着堤上的水草,一步步的爬上来。
黄河边生长的孩子,命运在劳累中锻造了他们强健的体魄,在苦痛中教会了他们生存的技能。
在一片谢天谢地的欢呼声中,闯娃得胜般跑过来,闯娃娘扑过去,一下把儿子搂在怀里:“闯娃,你可吓死娘了!”
“娘,你看。”闯娃指着河边盛鱼的水桶,眼巴巴的等着夸奖,却被父亲一双大手死死的钳住,陆传武抓着儿子的腿将他倒栽葱提起来,一路提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