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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故事

夜已经很深了。甘果卧室的灯依然亮着。卧室中间那张双人床上铺着两床被子。甘果已经结婚了。

此时,甘果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看着身旁的那床被卧,就想起了自己刚结婚时,这床上其实是铺着一床被子的。那会儿她和老公左磊,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直钻一个被窝。新婚夫妻睡一个被窝,这对新人们来说是遵循传统,天经地义的事情。的确,在很多重大的事情上,像婚丧嫁娶之类,大家基本都是固守着很多风俗和传统来处理,甘果和左磊当时也不例外,就觉得我们只要和别人一样就行了啊,没什么多说的。加上结婚前甘果和左磊也都是各自独睡,现在结婚了,对两个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当然也充满了幻想和期待。然而人凭着直觉哪里会想到:其实真正过起日子来,生活是有着很多变化和不可简化的复杂性的。而人如果不能理解某些传统和风俗的真实内涵以及蕴藏其中的核心智慧,只是一味地在行为上去遵循,往往只能适得其反地给自己现实的生活带来更多的困扰,就连夫妻要不要钻一个被窝这件小事,似乎也不例外。

甘果和左磊两人,结婚选在舒适的五月,正好是个气温逐日升高的季节。刚开始甘果和左磊盖一床被子的时候,还是有些新鲜感和幸福感的,也觉得挺暖和。可是渐渐地随着气温升高,无疑就有些太热了,基本每天睡觉时都是一身汗。本来想着换床薄点的被子就行了,但后来另一个更加难以解决的问题却开始日渐凸显出来,那就是人与人之间所谓的“个体差异”了——因为妻子甘果睡觉几乎是一动不动的,而老公左磊睡觉却不太老实,翻身时总将棉被裹在自己身上,致使甘果总是莫名其妙的被冻醒。醒来后,还要用力地去拉扯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棉被。晚上睡不好,第二天上班很痛苦啊!后来为这事甘果没少抱怨左磊,说他:“你这个独生子,连睡着了也那么自私!”。为解决这个问题,两人也是吵吵闹闹了好几次,直到后来为这事儿专门坐下来商讨了一番后,才最终达成了一致,即:等例行的、短暂的新婚生活一结束,还是各自钻回自己的被窝去,到以后季节气温以及各方面条件合适的时候,再考虑同睡一个被窝。这样甘果就不至于睡不好觉,以及会着凉、感冒进而影响工作了。至此,双人床上的被卧,就由一床而变成了两床,两人各钻一个,于是也就相安无事了。

但今晚却有些不同:妻子甘果只身一人,孤零零躺在双人床右侧属于自己的那床被卧里,而身旁那床被卧一直瘪瘪的,不见了左磊的踪影。而此时甘果躺在床上,也没有了往日那种相安无事的感觉,翻来覆去,不住想这想那,根本无法入眠。折腾了半天,终于选定了一个睡姿后,她把一只手的手背搭在了紧闭的双眼上,想借此抵挡住灯光的干扰,让自己睡着。然而最后的事实依然证明:所有这些睡着的努力,对甘果而言,都是徒劳。原因当然主要是要归结于丈夫左磊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再加上那天风又比较大,楼下单元口那扇铁门,不知是哪个回来晚了的邻居没有关好,被风吹得时不时“哐当哐当”响。而每次“哐当”声一响起,就总会引得甘果一阵心惊肉跳。心惊肉跳后,她整个人又会愈加地清醒。

甘果再次调整了睡姿,放松自己,尽自己最大努力想要消除对于铁门“哐当”声的这种心惊肉跳的反应,让自己尽快入睡。但却总是无法如愿以偿。不仅如此,甘果此时每一次想让自己睡着的努力,甚至还开始更加变本加厉地会让她的耳朵对下面将到来的“哐当”声愈加在意,整个人愈加心惊肉跳,意识愈加清醒。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只要左磊睡在旁边,甘果也都能睡得很踏实。但是今晚左磊不在,所以那声音让甘果渐渐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不知不觉地,她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和那“哐当”声已经有些难分难舍了。因为那声音后来好像已经顺着她的耳朵钻到了脑子和心里,并通过她的大脑和心脏,粗暴地控制起她身体各个角落的神经来了。于是,随着每声“哐当”声响起,甘果就感觉自己身上的每根神经,身体的每个细胞,每块肌肉,每个器官,都似乎变得会不自觉地配合这个“哐当”声而颤动起来。到最后,随着这种感受不断被强化,甘果甚至渐渐开始觉得连自己身上的被子,自己所睡的床,自己所住的整间屋子,整幢楼,甚至整个小区,整个城市,也似乎都随着“哐当”声而颇有规律地震动起来了。这是怎么了?我不会被一个声音弄疯了吧?一瞬间,甘果突然被自己的这种感受吓了一跳。

其实一直以来,甘果就察觉到因着自己的耳朵总是很容易对一些特定的声音反应过度,以至于在自己的记忆中,生活中有些痛苦的经历,似乎基本都是在通过自己的耳朵,来直接影响到自己的心情的。且说两次这样的经历吧。第一次,是跟甘果一直以来,在自身所处的环境中,如果听到有人用鼻腔和胸腔一起用力,将痰聚拢在喉咙处,然后再次依靠胸腔聚集起的气流,凭借口腔下颚和后鄂肌肉的力量,将此口痰排出体外,发出类似“嗯哧”“吭咔咔”“呸”等一系列的声音,也就是在大街上经常会听到的那种随地吐痰的声音时,她整个人会马上自动启动一系列本能的反应机制有关。这套机制的运作流程是:她整个人先是会被这些声音搅扰地心烦意乱,继而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发出声音的那个人身上,随之迅速对此人产生一种厌恶的情绪;然后,这种厌恶的情绪又会很快演变成一种想要报复的冲动。而等到这种报复的冲动在体内产生后,大部分时候,她可能就会实际做出一些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具体举动了,比如也马上响亮地发出类似咳嗽的声音,表达内心的不满,并意图通过此举对此人予以警示和反击等。

那次的经历是这样的:甘果正在路上走着,迎面来了一个人。那人在走到和甘果距离很近时,在甘果面前“吭哧”吐了一口痰。于是,甘果的这套反应机制立即就启动了。不过那天,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她似乎格外地愤怒,不仅瞬间脸就变得通红通红的,并且脸上的肌肉也不受控制地不停抖动起来。更可怕的是,在这股愤怒的强烈刺激下,甘果这次甚至都还完全忘记了以往自己在启动这套程序,进入到报复这一环节时,一直在心中提醒着自己的那条金科玉律:即人在报复时也是应保持一定理性。这一次,她感觉自己就像失控了一样,随着那声“吭哧”在自己体内引发的愤怒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袭来,她一反往常那种也咳嗽一声以示不满的做法,竟对着刚擦肩而过的制造此噪音的那个背影,怒不可遏地大声吼了一句:“吐什么,有毛病啊!”,弄得那人是茫然不知所措,回头看向甘果时,一脸的惊愕。而当甘果这样吼完后,自己也是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还好,那会儿路上的人并不多;又加上吐痰的这个人当时似乎因为过于震惊,所以当甘果吼出那句话后,除了惊愕地看了一眼甘果外,竟都没能做出什么别的反应,于是甘果就这样赶紧趁机走远了。虽然不知走远了以后,此人有没有意识到他刚才其实是应该被甘果此举激怒,并做出些相应的反击的。不过,对甘果而言,当时有可能引起两人激烈冲突的那个黄金时间,确实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幸运地错过了。只不过后来每次想起这件事,她还总是有些心有余悸:觉得幸亏当时阴差阳错地避过了那个矛盾激化点,要不然以时下人们越来越压抑紧绷的神经估计,如果两人真的冲突起来,肯定是场恶斗;如果再被人现场手机拍摄上传到网上,被亲戚同学认出……甘果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

此类经历,表面看起来好像是由于甘果耳朵对某些噪音天生太过敏感引起的。但后来经过一些总结与反思,尤其是在经历过例如上述的一些相当危险的时刻后,甘果也隐隐察觉:自己的此种反应,某种程度上,跟自己那颗过度敏感的自尊心应该也是不无关系。因为通过一些客观的分析跟观察,还有就是跟丈夫左磊的沟通交流,后来甘果逐渐开始意识到一个事实,就是通常碰到的这些吐痰的人,他们吐痰绝大部分都不是有意想侮辱人,而只是个人的一些习惯使然。而这些习惯的形成,又是有着个人身体上,心理上,以及所生活的大环境诸多主客观的因素的,所以应该不是有意针对自己。

不过,每当看到随地吐痰的人,尤其是其走到离自己距离很近,毫无顾忌地“吭哧”吐出一口浓痰时,伴随着内心瞬间不可遏制升腾而起的那样一股愤怒之情,甘果有时又免不了会这样想:这些人固然可能不是有意针对我,但我为什么就要承受他们这种坏习惯所给我带来的困扰呢?再说了,如果说他们这种坏习惯的形成有各种主客观原因,需要给予一些理解和宽容,那难道我眼下的这份愤怒就不需要理解和宽容吗?因为话说回来,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因着各种主客观原因,所以性格中难免有一些自我中心、一点过度自尊,一个有着自己独特的个人缺陷和习惯的普通人啊!所以有些时候,我自然跟那些喜欢随地吐痰的人一样,也会不可避免地做出一些比如像因着对声音特别敏感,所以要不同程度报复一下噪音制造者这种同样会令别人感到厌烦的举动啊。

甘果另一次此类的经历是发生在大学期间。那次是在图书馆上自习时,她也是经历了一次像这样的因想要宣泄报复内心对发出噪音者的不满与愤怒,导致行为有些失控,从而引发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事情。那天,图书馆静悄悄的,坐得离甘果不远有个人一直在转笔。笔落在桌子上,间歇性发出不规律的“啪啪”声,让甘果格外心烦意乱。于是,甘果就开始故意很用力地翻书,每翻一页都故意把那一页纸弄得“哗哗”响,而且还专门等那个人的笔掉在桌子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后,立即像示威一样“哗哗哗”翻上一阵书,以示抗议。可这次甘果却没上次那么幸运,因为那人立即感受到了甘果对于自己的此种针对性,并且也是通过继续制造“啪啪啪”来表达丝毫不愿妥协退让的意思。而当天甘果和对方这种针锋对麦芒,互不相让的对峙,顿时让原本静悄悄的图书馆里变得“啪啪啪”和“哗哗哗”的声音此起彼伏起来,有种满堂生彩,热闹无比的感觉,酷似两军对垒的战场。只不过在这个战场上,甘果的子弹是利用翻书发出的“哗哗哗”,而敌方的子弹则是转笔掉在桌子上的“啪啪啪”。

同样也就是在这一时刻,虽然忙于投入战斗的甘果,没太有精力注意到别的,但就在双方“开火”后不久,她依然能模糊感觉到,当晚图书馆自己座位附近的同学,都开始悄悄撤离这个硝烟弥漫的噪音战场了;而一些刚进图书馆不明内情的同学,在自己附近的座位上坐下一会儿,发现此种情势后也都迅速离开了。

大家的此种举动让甘果感觉到了一种羞愧。那是一种良心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为了宣泄私愤,而给不相关的人造成困扰与不便之后而有的一种羞愧;可因着当时她内心那股对“啪啪啪”的不满和愤怒,显然是强过这份羞愧的,所以即便看到周围的人都离开了,甘果还是不受控制地继续制造着“哗哗哗”的翻书声。

就这样对峙了一段时间,后来终于那个“啪啪啪”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迅速收拾东西离开了图书馆。虽然甘果不清楚那个“啪啪啪”此时是真的有事,还是想装腔作势找借口退出战斗,但这正是甘果一开始在决定要报复那个“啪啪啪”时,就想要的结果。只不过奇怪的是,当“啪啪啪”真正离开后,作为此场战斗的胜利者甘果却一点也没有报复后的喜悦,反而刚才被满满的气愤和争竞之心撑着的那个自我,这会儿因着敌人的离去,开始迅速虚脱下来;同时,那种因发现自己制造出噪音,让自己座位周围的人无法安静自习,导致大家纷纷撤离之后所产生出的那种羞愧感,此刻却是如洪水般更加猛烈地朝自己袭来了。

面对这份似乎犹如黑洞一般要将自己吞噬的巨大的羞愧感,或许是出于人类某种怯懦惧怕以及诡诈的本性,就在那个“啪啪啪”离开后,甘果竟还是选择了继续维持“哗哗哗”翻书的举动,意图借助此举向周围剩下为数不多,目睹了这场战争的人做出姿态,同时也是想暂时欺哄安抚下自己的良心:看,我其实刚才不是为了要报复那个“啪啪啪”而故意不顾公德地制造出“哗哗哗”的声音的。因为,你们也看到了,现在那个人已经走了,而我依然“哗哗哗”,所以我“哗哗哗”不是出于恶毒的报复和宣泄,而是我甘果个人翻书习惯的问题。甘果这种把自己对人心存怨恨,要回击报复的问题,偷换概念成一个小小的坏习惯的作法,与不少人在面对自己其实是出于对人的恶意而做出的一些行为,却有千方百计想要遮掩和自欺时,屡屡会采用的各种避重就轻的方式,可以说是不谋而合。

只不过可悲的是,人通过自欺和掩盖,自古以来就没能改变过什么事实,避免过什么后果。甘果这次当然也不例外。这点从图书馆里坐在甘果附近座位上的人依然越来越少,而且远处也开始有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起甘果就可以看出来。情况后来发生逆转,是在终于有一个人走过来对甘果说:“同学,声音小点好吗?”之后。当时甘果听到这句话,感觉那人异常平静有礼的语调,跟自己的失控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于是霎那间,心立即好像有种被触动的感觉,翻书的手马上也就停住了。但当甘果因为真心羞愧,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带着认错的表情看向说话的那个人时,却遗憾地从这个人的眼神和表情中读出了在礼貌语调的遮掩下,一种高高在上、冰冷无比的道德优越感。而她刚才已经被自己掩盖好了的羞耻感,霎时间好像又被这个眼神与表情,无情地揭露了出来。于是抬起头后,甘果感觉自己心中似乎有一种像死亡一样的沉重阴影,一下就将自己裹住了。于是,在感觉基本就快要虚脱了的情况下,甘果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迅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图书馆。

甘果一直很想搞清楚为什么自己的耳朵会具有这种恼人的特性?噪音无非就是噪音嘛,有时心烦一下也是正常的,但自己何至于如此呢?思索了一段时间后,甘果终于隐约感觉到这好像跟自己从小成长的家庭有一定关系。因为在甘果的印象里,自己的爸妈每次生气时,一般不会采取大吵大嚷的方式,但却总喜欢故意把家里的东西弄得“咚咚”响以示对对方的不满。所以小时候,每当甘果听到家里的门被爸爸或妈妈“砰”地一下猛然关上,或者爸妈谁在厨房时“咣当”一声把锅往灶台上一撂,就知道爸妈之间准是又生闷气了。这时甘果就会无比害怕、焦虑和心烦,十分得没有安全感。而这种感觉,跟甘果后来听到噪音,就会觉得浑身的神经都不对了的那种感觉,十分相似。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尽管甘果的耳朵对很多声音容易过度反应,但她的睡眠状况一直十分良好,这可能也是跟从小在家里养成的良好的睡眠习惯有关系吧。所以虽然甘果的耳朵对很多声音容易反应过度,但一般如果此时甘果已经钻进被窝准备睡觉了,那平时这些很干扰甘果的噪音好像就都发挥不了作用了。而类似风中铁门“哐当”响此种等级的噪音,更是除了增加甘果此刻躺在温暖被窝中的幸福安全感外,基本不会引起其他别的什么特别强烈的反应。

但今晚不同。午夜仍亮着灯光的卧室;并排铺了两条被子,却只有甘果一个人睡在上面的双人床,让她感觉整个城市都在随之震动的“哐当”声,还有自己这位今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着的,睡眠状况一直相当良好的失眠者——这一切的一切,都显得这么异常。而这些异常的出现,甘果心里很清楚,都跟一件事有关:就是双人床左侧那半边今晚是空的。自己的丈夫左磊,结婚后第一次这么晚还没有回来。所以每次铁门“咣当”一下,她就总会条件反射似的努力竖起耳朵听是不是左磊回来了。于是,心理上的担心,就导致她在生理上也渐渐对这声声“咣当”有了神经质般的夸大反应,也就有了今晚的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