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看边上人少,低声向海枫问道:
“也不知今日,能不能说出个名堂来。微臣听着,吵了三四日,都是同样的话反复说,谁也不服谁。要按这么来,皇上的梓宫到了,却没有新皇出城迎接,算怎么一回事呢?”
海枫朝他摆了摆手,指着不会有人坐的主位。
“你日后是要在南书房当差的人,要多听、多看、多学。其实谁当皇上,这群人心里清楚着呢。若是一锤定音了,不显得他们草率么。所以要反复表明忠心,日后在新皇面前,说话才有分量。”
张廷玉受教,道谢后回自己的座位。海枫坐了左手边第一把椅子,多布挨着她坐了,嘴里说些闲事,给她解闷。
大臣们一个接一个抵达,都来向海枫问好,海枫在椅子上欠身回礼。张玉书过来问安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
“多谢公主殿下为臣预备的素菜,尤其那芝麻酱拌的白菜,着实美味。但臣还得说一句,国丧虽还没剩几天,这随意吃荤的例并不可开。”
“也不是本宫想开就能开的。四弟得养着身子,吃素只会让他虚弱。他一个人吃鱼肉鸡鸭,显得不孝似的,就赏了各位大人每人一道肉菜。张大人不吃,也别扫四弟的面子啊。”
张玉书明知,她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气又恨,偏偏无计可施。四贝勒见他们的时候,从没露出半点不满的样子,反而三句话不离四公主如何如何周到。弄得张玉书想上折子弹劾她,都找不到把柄。
伊桑阿和熊赐履也到了,这下人齐了。海枫起身说了几句客气的开场白,叫人送文房四宝,到各位大学士面前。
“前几日请各位写心目中的新皇人选,五花八门谁都有,从早上论到晚上,也没个准话。这回换一换。就写一个字。觉得四弟该按汗阿玛遗诏登基的,写‘可’。觉得还得再商量的,写‘否’。”
又是马齐第一个站起来唱反调,完全没有拿笔写字的意思。
“不用议!四贝勒就没法当皇上!他那两只手,文批不得奏章,武拉不动轻弓。八旗的意思定了,就是不同意!先皇要知道他这个样子,也不会写那样的遗诏。还是瞧瞧其他皇子吧。”
伊桑阿随声附和,文绉绉地换个说法,把马齐的意见又说了一遍。张廷玉连忙低头,装出喝茶的样子,心想他们又要把昨天那些话,原封不动再讲一遍了。
果然张玉书又开始劝说同僚们尊重遗诏,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上写字可以由臣子替代,打仗有王爷将军们,皇上本就不该亲身上阵。这话把马齐彻底激怒了,从开国皇帝到康熙数了一个遍,质问张玉书哪个在武功上差了。
熊赐履眼看张玉书落了下风,又按昨天的套路,换个角度,力证只有四贝勒能登基。
“八阿哥是先皇犹豫过的人选,既最后定了不是他,那他也不合适。其余的,咱们议了两天,不是差这里,就是差那里。”
陈廷敬取了微凉的茶杯在手,一点点撇去浮沫,不紧不慢地说道:
“四贝勒若登基,且不说朝政吧,双手残废,在八旗中无法服众。要说折个中,把军中事务都交给七爷管上,封一个铁帽子亲王,张大人、熊大人还要反对。”
张玉书猛拍一下手边放茶水点心的小圆桌,震得杯子碗碟掉下来几个。
“我怎么反对,你们心里不清楚吗?昨儿留着三分颜面,没挑明,在这儿我冒死直说了好罢。七爷掌军,那和四额驸掌军,有两样吗?谁不知道七爷和四公主要好?四贝勒如今明说了,登基后要封四公主,为镇国公主,参与朝政。七爷再当上铁帽子亲王,四公主是不是,手里权力太大了?”
海枫看张玉书一把年纪,黑头发都没剩多少了,着急的时候,还跟个十六七的毛头小子似的。脸红脖子粗,扯着嗓子大声嚷嚷,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反驳。
果然人类的本质就是草台班子吗,一个读了五六十年孔孟之道的大学士,情急的时候,也会想靠声音大取胜。
多布则在看戏,剥了几个核桃嚼着,一会儿看看马齐,一会儿看看张玉书,乐此不疲。张廷玉想笑又不敢笑,忍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最痛苦的时候,偏偏被眼尖的伊桑阿点名。
“张英大人是怎么个意思来着,我这记性,竟然忘了。”
张廷玉的笑容被吓了回去,起身恭恭敬敬答道:
“家父的信,前几日学生已念了。四贝勒既有遗诏指定,受命于天,纵有些许不足之处,臣等尽力辅佐便是。军中如何,家父从来不懂,不敢妄言。”
马齐对这个回答相当不满意,响亮地哼了一声。
“你爹向来如此,好听的他抢着说,忠言逆耳就得我们来。四贝勒厌烦我,我也要说。他要当皇上,那就不能管军中的事。七爷不行,还有十爷,再不济五爷、八爷顶上。最多退到这个地步。”
多布本来安安静静地听着,眼看张玉书又要和马齐吵起来,胡乱把手上的残渣拍掉,站起身来。
“得了,我听得明白。张玉书大人,不就是不放心我吗?那这么办如何?我自请削爵,身上一个亲王衔、一个郡王衔,还有土谢图汗的封号,都还给朝廷,再不插手兵部的事。如此,老七管着八旗,张大人就不怕了吧?”
话音落地,噎住了一屋子的人。
这不在最初的计划内,陈廷敬第一时间看向四公主,希望能得到些眼神指示。但他看到四公主也是茫然不知所措,一时间没了主意。
反应最快的反而是马齐,立刻走到张玉书面前大声问他。
“怎样?额驸都退让到这个地步了,张大人不会还不满意吧?”
张玉书支支吾吾,答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海枫急中生智,抱着肚子喊哎哟。
“怪了,怎么这么疼?多布,你快扶我出去歇歇,叫人送碗安胎药来!”
多布虽然猜到,她八成是在演戏,仍旧有点担心,连声喊了阿香进来,和她齐心协力,扶了海枫去隔壁休息。
自然阿香出去,把门关上后,海枫就不演了,扯着多布的袖子追着问。
“你刚在那儿胡说什么,爵位是说送就送的吗?”
“你真不疼吗?”
“在一块儿过了多少年了,我真疼假疼,你都看不出来?”
知道她没事,多布动作轻快,从桌上摆的果盘里,挑了一只还算水灵的梨子吃。
“当王爷对我来说,除了每年给府里能添几千两银子的进项,其余的,也没多少好处。”
“那汗位呢?费了多少周折,才把汗位捏在手里,说给出去就不要了?”
多布看海枫,疼虽然是装的,着急却是真心,赶紧把自己的心思说明了。
“枫儿,汗位不是京城一道谕旨,就能从我手里夺走的。我问你。若你是个普通的士兵,你盼着指挥自己的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当过兵。”
她就是随口一说,可多布极少见到她这副一知半解,不知所措的糊涂模样,觉得可爱极了,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后,又换了个问题。
“那,比如说。噶尔丹当初没有病死,向汗阿玛投降了。京城下旨,削去他的汗位。那噶尔丹,真的会变成一无所有的白身吗?”
被这么一问,海枫隐约明白了多布的用意,老老实实答道:
“不会。噶尔丹都死去好几年了,钟济海身边,还有愿意听她号令的老兵。”
“正是此意。难道尊贵的公主殿下以为,我当大汗这几年的成绩,就只有让你怀了两个孩子吗?我总不会,连噶尔丹都比不上吧?”
多布把梨核放下,海枫取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手。梨汁淡淡的甜味,在他们俩之间徘徊。
暧昧的氛围里,忽然闯入了一个不解风情的陌生人。
张廷玉在门外求见,海枫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跟多布做,脸上却滚烫滚烫的,镇定了好一会儿才敢说话。
“进来吧。”
张廷玉一进去,也觉察出一丝不对劲儿,眼睛只敢往地上看。
“回公主殿下、额驸。张玉书大人和马齐大人,商量得差不多了。额驸若是返还爵位,置身事外,那双方都愿意退一步。公主殿下进位镇国公主,五爷、七爷、八爷封铁帽子亲王,执掌军务,世袭罔替;九爷、十爷封和硕亲王,再小些的皇子们,封贝勒。臣等拥护四爷登基。”
海枫再次望向多布,看他对这些浑不在意的神情,艰难地下了最终决定。
“那就这样办吧。叫人去请四弟过来。”
张廷玉喜气洋洋地告退了,海枫难掩失落,多布却开心得不得了。
“可算是做了个了结。枫儿,打从今天起,我可没有俸禄了,额涅呀,琏儿啊,还有这个没生出来的冤家,都得靠你养活。民间管我这种人,叫什么来着?”
海枫被他的油腔滑调逗乐了,心情多云转晴。
“小白脸儿,吃软饭的。别怕,我有很多很多钱,养活你不成问题。”
“真的?那可太好了,我先歇个一年半载的。”
“不准歇太久啊。”
海枫拉着多布出去,四贝勒迫不及待的身影,隔着重重院门,已经能够看到些许。
“多布,我向你保证。今天你为我交出去的爵位,我会原封不动地争回来。我还要在上面,加上超勇二字做封号,让全天下都知道,我的丈夫,是所有满蒙王爷中,最能打胜仗的!”
自用笔记
四公主的配偶敦多布在康熙四十一年,被削去土谢图汗位和亲王爵位,只剩一个从父亲手里承袭的郡王爵位。
关于削爵原因,我找了很多资料文献,都没有明确说明,只有‘溺职’、‘平庸’这种非常模糊的描述。
虽然不是所有王爷被削时,清史稿都清楚写了原因,但以四公主额驸的身份来说,这种削职不写缘由,多少不合情理。
拿三阿哥被削时的理由做个对比:他是在十三阿哥生母丧仪期间,违反规定剃头,被弹劾后从王爷降到贝勒;
还有,三公主的额驸噶尔臧,在她丧事期间,强占他人妻子,最后被康熙削爵,圈禁至死。四额驸的身份地位,跟他们两个类似,惩罚强度在二者之间,由此进行推测,犯的错误应该也在二者之间。
这个时候,他和四公主成婚才四年左右,蒙古时不时还有小规模的武力摩擦爆发。康熙总不会是因为个人好恶,在这个敏感的时期,啪啪打自己女婿脸吧。
我目前为止,看到最大胆的猜测是,四额驸和准噶尔部产生了勾连,康熙防患于未然,才把他一撸到底的。
这也只是停留在猜测层面,缺乏证据,因为关于他的记载实在太少了。不过这些猜测,激发了我的灵感,多布前世的故事,好多都是这么,一点点想象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