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其实很多事我早就掂量过,只要往前走就会有岔路,有时候啊,咱得学会原地等待。”
“等什么?”
“回江舟要五十天,决定洪金虎生死的不是提不提前一个月,而是这五十天里他自己能不能撑住,根本不是什么时候回国的事。如果他有命,没准过几天就只是回到疯一疯的状态,像之前一样轮流看着就是了,该打鱼继续打鱼,相安无事嘛!一旦我们做选择就意味着会有意想不到的风险,如果我们选错,那将是人财两空。”
“从我进来你就说命,但我只知道尽人事听天命,就算他搁在半路,坟前也有话说!”
“那我问你,怎么和渔业公司交代!”
“我不知道,所以才来求奎爷。”
“滚出去!现在!”
庄鹏回到甲板上,在靠近栏杆的地方,洪金虎仰面朝天枕着对折的羊皮垫子,一条红花绿底的薄褥子,一半垫在腰下、一半盖在肚子上。他很久才眨一下眼,空洞如窟,如大海的深处。
洪金虎的发疯从不愿待在船舱开始,他说那里像一个飘浮的大木桶,要么憋死在里面,要么被吞噬进海洋的深渊。
海洋是没有记号的,它不会有一棵树、一座桥、一段路让人有明确的经历感。这是一个魔幻的空间,活在这里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日复一日。托盘一样的甲板是全部活动空间,乌黑的海浪是唯一的视野,人可以疯狂叫嚣说着不该说的话,但梦里全是噩事连连,不知多少次把自己吓醒。
庄鹏也变得冷漠、麻木,忙完了就睡、睡醒了就忙,逼着自己不要有空隙。从前他看大海是平的,后来他看大海像深邃的眼睛,仿佛一个对视就能把自己吸进去。
残忍的是,洪金虎疯了,庄鹏却清醒了。
在梦里一切又反了过来,他梦到发疯的是自己,虎子在一旁哭泣,这让庄鹏萌发救洪金虎就是救自己的意识,这便是他挑战雷九奎的勇气。
庄鹏把黑灰的棉布在水盆里拧了一把,重新盖在洪金虎的额头,相比往常,今夜他在心里递上了一句话——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们就将踏上回家的路了。
洪金虎精神失常,高烧他把定在甲板上,但他的一只手却攥得像婴儿一样坚定,那是一个米色的小本子。
庄鹏大概知道上面的内容,就像过年采购年货的单子,只不过这上面是“老娘的轮椅”“小妹的嫁妆”,每一个后面都跟着一个预估的金额。他时常会往上加一些东西,到后来连鳗干和白斩鹅都写了进去,那是他奖励自己的东西。庄鹏鼻子一酸,当时只道是寻常。
庄鹏盯着那个小本子,从前他觉得洪金虎太累,试图抽出来帮他保存,此时此刻他忽然意识到——
“虎子,你要一直攥着,攥到我们踏上乡土的那一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