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9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十四)(2 / 2)渡灵铺首页

师傅刚收藏好了汤药罐子,拍着手掌上的灰尘,踱步过来:“不明白也难怪,你在人世才几度春秋?纵然我立时就告诉了你其中原委,你就能立时通透了?哪一桩不得自己经历自己参悟。快去罢,莫在此白白耽搁了。”

吴裕才的目光又痴痴地落回了自己的膝头,似乎是认真思索了一回,终于端起了桌上的汤药一饮而尽。

这回不等师傅来拉我的手,我先握住了他的手腕,顺着吴裕才无神的眼窝望进去。

寒冬腊月,夜深人静,昏暗不明的小屋里,年轻妇人正凑近一盏小油灯缝补成堆的衣衫,身旁棉絮围着的筐子里有个小婴孩正扯布头顽,她不时偏头望望他,再伏身去剪桌上的灯芯,明灭不定的灯火映出小屋的一贫如洗,和她包着发髻的素色包头。

屋门一动被人推开,随之而来的冷风将灯上的火苗吹歪,不偏不倚火苗正舔在那妇人的手背上,她低低“呀”地惊呼一声,门口的男人丢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进来,捧起她被烫红的手背,又是细看又是吹气。

妇人忽然笑了,抽回自己的手,连声说“不碍事”,催促着男人赶紧净手面用饭。所谓饭食,也不过是几块热腾腾的地瓜粗馍,两叠青黄菜叶罢了。可小屋里因多了人气,热络起来,两人互相问着白天里做的活计,夹杂着小婴孩“咿咿呀呀”的吵闹。

这是吴裕才对他爷娘最初,也是最深邃的记忆罢,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想深探下去,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空白,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我诧异地收回视线看向师傅,师傅从我的手中抽出他的手腕:“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只肯认这些记忆,也好,于他能好受些。”

“这位姊姊……”吴裕才的眼眶里有了些反应,目光在我脸上转了转,露出些许微笑:“我们,可是认得?我这是身在何处?”

我知道他已将前尘往事弃在了身后,这一刻对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伊始,我回了他一笑:“这是何处你也不必明白,要紧的是往后你该往何处去。”

吴裕才似明白,又似不明白,终是点点头,顺服地跟着吴甲到了门前,无知无觉地从口门走了出去。

他的身影才刚消失不见,便有一声悠长的鸡鸣穿透了茱萸巷,吴甲急忙上前将两扇门一同阖上。眨眼之间,门口带着暗火的大门杳无踪迹,还是几块长木板拼成的门板,有隐隐的光线从门板缝中挤进来。

“吴甲,殷乙,开铺子了。”师傅舒展了一下双臂,顺势将五铢钱揣入怀中。

吴甲搬开了第一块门板,师傅向外望了一阵,便同我道:“今日倒不见有人来买药,你且回屋歇一觉罢。”

我顺着他的目光也向门外张望了一回,心里嘀咕,我怎瞧不出今日有没有客来,师傅望的明明是门外,我怎么觉得他望的是将来。

师傅说罢自己先往后院去了,我忙忙地赶上他,方才的疑惑一直未去:“师傅,师傅,吴三利夫妇穷困潦倒时情深意重,连寻死都要在一处,不肯分开,有了钱财身家,日子不得过得愈发和美了么?怎就撕扯起来,非要相害性命了呢?”

我知道这不能怨在五铢钱上,吴裕才也该知道,故他并不怨怪师傅给了他爷娘五铢钱。但这究竟该怨谁?师傅呵呵笑过,并不答。他适才不肯答吴裕才,现下也不肯说予我知道么?

我加快几步,绕到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缠道:“师傅,你便告诉阿心罢。”

师傅绕不过我,只得停了脚,“傻丫头至今还未看透么?这世间夫妻能共苦的不少,能同甘的却着实不多。大多人尝过甘甜的滋味,便生出贪念来,各自有各自想要的滋味,独忘了初时将他们拴在一处的苦味,又怎能再相守?”

这便是了,那五铢钱就是吴三利夫妇二人,乃至所有使过它的人的甜头,尝过了,都不肯放,紧握着这甘甜又凶险的欲望,一步步背离本初。

我想要将这话说给师傅听,问他我参得可对,一抬头,师傅早撇了我一人在院子里傻立着,自个儿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