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 巴彦浩特的最后长假(2 / 2)幻彩咏香江首页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颂经中的真言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1966年,仓央嘉措的灵塔在斗争中难逃厄运,肉身焚毁,大量佛像佛经流失。当年规模宏大到足以媲美塔尔寺的广宗寺成为一片废墟。

被迫流离失所的僧人中,一位名叫桑吉拉布坦的僧人冒死收起仓央嘉措的骨灰,才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保护了一个传奇的延续。

1981年,余周舟出生的那一年,恰逢僧人们举行夏季祈愿法会。众人决定重建广宗寺,把桑吉拉布坦精心捡起收藏的骨灰重新造塔供奉。

重建后的广宗寺地处贺兰山南麓,因此巴彦浩特的人更习惯把这里叫做南寺。

巴彦浩特镇上的中小学搞春游,有时也会来南寺。不过,对于几岁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宗教传说并没有什么意思,南寺不过是登顶贺兰山的驿站。

余周舟初中的时候随班级春游来过一次,骑自行车来的,从巴彦浩特出发整整骑了一天,进山没有路,满地都是砂石和沟壑,后半程几乎全得推着车走。

那天晚上,大家一起睡寺里的大通铺,用僧人的超级大灶台熬粥吃,点着蜡烛讲鬼故事。

那时的南寺只有几间八十年代的旧庙堂,寺里僧人很少,余周舟唯一有印象的僧人是个正在吃手抓羊肉的喇嘛。

那天大家长途跋涉之后肚子里又清汤寡水,看到羊肉眼睛都直了。余周舟也是从那以后第一次知道,喇嘛,是可以吃肉的。

现在通往南寺的路已经修好了,开车直达。

这条路穿过荒无人烟的戈壁,刺入贺兰山的原始森林,沿途的山壁上是几千年前的粗犷岩画,天空中飞的是藏传佛教的圣灵:乌鸦和老鹰。

余周舟坐在小面包车里,还没来得及好好回忆往昔,车已经停到了寺前的广场边。

南寺近年来又被再次翻修过,规模增加了不少,寺前还有个大广场。

西北小镇的信徒并没有那么多,平日的南寺空旷幽静,就像阿拉善地区广袤的沙漠地带一样,人,是稀缺物种。

绕过南寺阶前的香火,沿着栈道爬上一座悬空在半山的寺庙,三姑父把桑吉拉布坦介绍给余周舟。

这就是那位曾经亲手保护和埋葬仓央嘉措的桑吉拉布坦?余周舟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在自己本以为平淡无奇的家乡见到了一位曾与传奇情僧仓央嘉措联系如此紧密的人。

坐在悬空寺简单的会客室里,品尝桑吉拉布坦老人亲手切的旱地西瓜和备下的糖果,余周舟心里念着仓央嘉措的诗,隐隐约约有点恍惚。

桑吉拉布坦和和气气地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他很瘦小,面容慈祥,目光平和。

三姑父是桑吉拉布坦的朋友,请求他帮来客的物件开光,桑吉拉布坦很痛快就答应下来。

余周舟学着大家把手表恭恭敬敬地递给桑吉拉布坦,她还是第一次看开光。

桑吉拉布坦握着几只表一边念着经文,一边还招呼大家快些吃瓜,场面温馨又神秘。

余周舟没有宗教信仰,但又对宗教文化抱有热情,大概是觉得很多无法解释的东西,搞得神神秘秘增加点想象空间是一件存在即有意义的事情。所谓信仰,所谓艺术,不就是为了满足人们内心的幻想吗?

开了光的手表并没有两样,余周舟小心地带上,用心感受一位不曾相见的诗人用神秘方式送来的祝福。

桑吉拉布坦说:“你们去后面看看吧。”

三姑父带大家走进后面的滴水洞,一个连寺里的小喇嘛都不知道的内洞。余周舟看到一尊面目狰狞的佛像。

“这是是观音转世。”三姑父说。

“什么?”余周舟没反应过来。

观音姐姐慈祥的面容为什么到这里变成这样,难道这就是佛像深藏在别人无法触及角落的原因吗?

“无论人还是神,内心都不会只有一面。”桑吉拉布坦看着佛像说,“心会变,本心不会变。不识本心,学法无益。遵从本心,不必在乎外界变化,不必在乎世人如何看你。人之一生,不外乎追寻本心。世事本无常,人心必会变。无需烦恼外心之变,但求无愧于本心,无愧于自己。”

余周舟看着桑吉拉布坦,桑吉拉布坦也看着她,余周舟感觉到有人看透了她的内心。

告别时,桑吉拉布坦站在露台上,目送大家很远。

余周舟向他挥手,他居然像个孩子似的羞涩起来,微笑着再次挥手作别。

寺庙门口立着一座石碑,讲述着一段不算久远的故事:

九十年代,一位落魄的失意商人曾经逃难于此,当年保护国宝级骨灰的僧人桑吉拉布坦收留了他。梵音洗去商人的心理阴霾。商人重整旗鼓,出山创造了商界神话,如今商人的名字已经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回来还愿的商人斥巨资,在广宗寺附近建成悬空寺。

八十多岁高龄的桑吉拉布坦,就是这座悬空寺的主持。

从悬空寺下来,余周舟在广宗寺前的广场坐下,听山里的风把两座寺院的佛铃吹得叮当作响,有的影影绰绰,有的就在耳边。

她突然很想把自己像煎饼一样摊平,让阳光把全身都仔仔细细洒满、穿透,把过去所有的事都晒干了碾碎了让风吹走。

然而她只是坐了坐,没有让自己在其他来客面前表现出一点矫情。

追寻本心……我的本心大概就是冷酷无情吧!余周舟这样想。

明天余周舟将离开这里,离开贺兰山脚下戈壁滩旁边紧握着腾特里沙漠之手的内蒙gu自治区阿拉善盟左旗巴彦浩特镇,这个她已经有九年没有好好生活过的地方,这个之后很多年她也不会再有机会认真居住的地方。

现在余周舟满脑子都是诗和风声。她看着车窗外的岩画,看着茫茫戈壁中偶尔出现的几只野驼,看着中午还炙烈的太阳此时变得无限温柔,缓缓向更远处的荒漠下沉。

原来我曾经生活在这么美的地方。

此时她心中充满豪迈,但那不过是被眼前壮美的景色震撼而已。

除此以外,她是有点点慌张的、无所适从的、对自己毫无想象力的。

现在她完全没有办法规划即将到来的生活,更无法预测很多年之后的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