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跑了好一大片地方，这阵子走访了不下一百个人，都是渡海县附近的一些声称曾经过那片海域的村民，但即便有一百多人，也只有两个人提到似乎、也许前阵子遇见过某个面生的人，跟他们打听哪一片的海边礁石带比较茂盛。村民也说，这不是什么偶然的事，因为这一带时不常会遇到前来赶海的人，尤其是假期的时候。渡海县这几年发展得还不错，赶海的游客不少，一些村民还在院门口立牌子，摆了两张桌子就当是农家乐。”

龚世荣原本不能把这些讲出来，尤其是跟一个笔友，但这个笔友对于龚世荣来说甚为特殊，他自认为能够掌握好火候，什么能讲、什么又不能讲。

他心里可有杆秤呢。

当然了，有些事情龚世荣并没有在信里讲清楚。比如村民提到的那个面生的人，他们说不出什么特点，因为无论怎么描述，最后都会补一句，好像就是个没什么特别的人，不怎么引人注意。

“啊、我记得很像个学生的样子。”他们说，“长了张‘娃娃脸’嘞。”

他们都提到了“娃娃脸”。

左撇子、“娃娃脸”、不知男女、脚不大不小、140斤。这是他们对于这个嫌犯掌握的全部线索，少得可怜。嫌犯的身份无法确定，一直没有拥有姓名，下野分局的警员们开始管这个人叫“娃娃脸”。2007年4月27日下野警方选择在附近村镇发布了通缉令，呼吁民众见到可疑人员积极举报，然后不知道“娃娃脸”这称号被谁传出去了。

代号这种东西就像病毒，它赋予虚无缥缈的东西一个真切的实体，而正是因为“娃娃脸”这个代称，让网络上关注这个案子的网民逐渐多了起来。

“娃娃脸”，这是个多么容易添油加醋的代称，就像《教父这类黑帮电影里通常描绘出来的外表无辜的杀手。

二十一世纪开头的那几年，互联网刚兴起，消息多是网民自发在论坛传播的，十条里八条都是假消息，但人们就喜欢这种故弄玄虚的故事。案子刚发生的那年，天涯论坛上和“娃娃脸杀手”有关的帖子还不像之后那样多，一共只有三四条，如果2010年之后再去检索的话，应该已经被淹没在关于“娃娃脸杀手”更新、热度更高的帖子后面了。那几条帖子里关于这宗彼时还没有引起人们关注的凶案的描述总是高度一致，也不知道是谁抄的谁：“据说，警方在走访村民的时候，获得的唯一线索，就是这小哥长着一张清新脱俗、人畜无害的娃娃脸，看着像个学生。”

那几个帖子的发布者，有的自称是警方内部人员，有的号称是调查记者，还有的自称是渡海居民，把这座小县城描绘成一个即将因为这个隐藏在暗处、还未落网的杀人犯而人心惶惶的地方。他们故弄玄虚地搬出绿河杀手、曼森家族或是泰德·邦迪，把娃娃脸杀手和他们进行比较，说得越离谱帖子的回复量就越高，有些堆了几十页，到最后差不多能歪楼歪到娃娃脸杀手是秘密实验室里跑出来的基因突变异形的这种程度。

当然，那阵子在渡海最流行的一个谣言，就是娃娃脸杀手其实是个窥伺男性的壮硕女人，专挑带着红色领带的白领精英下手。她会先在大街上锁定猎物，然后勾引他们去酒店，再把他们的男性部位割下来，接着残忍杀害。

重点是一定要红色。需要用记号高光笔画出来，期末要考的那种。

那个年代的民间悬疑故事，不知为什么总是很偏爱红色。

“阿杰，你猜怎么着，最后我们市局都发文了，我们全看热闹嘞，标题是‘关于只能在警局内部使用嫌疑人代号的相关文件’，他们市局的人一天到晚闲得屁，整红头文件倒是一套一套的。”

龚世荣每一次写信的时候都相当热切。他没什么人可以倾诉，也不知道该怎样在口头上同别人倾诉。他那张有点像苦瓜表面的脸配上他五十岁老刑警的身份，让他在倾诉时无从下口，也没人会认为他是个需要倾诉的人。

可人呐，总想念叨几句。

他同他的笔友阿杰书信来往很多年了，频率控制在一个月一封，太频繁觉得无话可讲，一个月攒一攒自己的牢骚，差不多能凑三页纸，不薄不厚，不轻不沉。就在他这封描述了海边礁石抛尸案的信件中，他还提到了另一个人。

“那天午休聊天的时候，我们人事处的同志说明年我们这里要来个新人，算是直接要保送进来的。我扫了一眼要跟着我们实习的下一届毕业生名单，头一个就是他，姓陆，名字三个字，估计家里有点关系，市局的人直接电话来打好招呼了，还没来实习就已经内定好了。

哗，阿杰，世风日下呀。我们这种地方，关系户也愈来愈多，一来就高我们一头，一二个愣头青们踩在我们这些老骨头上面，耀武扬威得很。很多问题却解决不得，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我这个老骨头，看得心急，却什么也做不了。

喔，对了，上一次你拜托我的事，我还是想办法帮你打听了一下。我们不是随便就能到系统里去查公民信息的，这属于滥用职权，我岁数大了，可不敢做这些。但我一个姐夫老家有人是淮南哪个民政局的，具体是哪里我也不清楚。他说他能搞定，具体搞定什么、怎么搞定的，我也没明白，可见，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闲话少说，总之，有个事情算是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你拜托我去查郭守义这个人的家庭情况。他无论在溟港还是安徽都是红人了，尤其是在他们淮南那边的村里，他的那些同乡们仗着他的支持，在当地属于是差不多能一手遮天的程度。你上次告诉我你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孩子。我能告诉你的是，早年郭守义来到溟港之前，在淮南那边结过婚，前妻叫汪琳，离婚之后女儿改跟了母姓，叫汪茗。

至于你的下一步，我希望你能跟我分享一下，咱们一起认真考虑，你再做决定，而不是莽撞行事。

期待回信，

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