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对比起其他日子来说,并不算是个多事之秋。在这之前,巴西的圣玛利亚足有二百多人死在火里;有个叫爱德华·斯诺登的美国人透露出“棱镜计划”的机密,成了大洋彼岸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真让谁讲讲“棱镜计划”是什么,应该也没几个人能讲出个所以然来;至于中东依旧战火四起、内乱不断,已经不是新鲜事了,倒是那一年刚刚申奥成功的东京才是最惨的,人们怎么也料不到七年后的世界会因为一场疫情天翻地覆。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九月里,陆志泱和往常一样写了日记。
他本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初中的时候尝试过一阵子,煞有介事斥巨资在校门外的小卖部买了个封面极其肃穆的深蓝色硬皮笔记本,好像很符合自己目空一切的人设似的。一开始的日记能写满满一页,比如对国际形势的深思熟虑、对风花雪月的有感而发还有隔壁班的数学课代表真好看;差不多一个月之后,每篇日记只剩下“无事发生”。
如今可不是无事发生了。
写日记——
只有写日记才能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还能拿笔,能一笔一划写下几行字,签字笔在日记本上细碎的摩擦声让他确信。
我还活着。
那天是九月五号,他写下的标题是,“他的倒影与湖”。很矫情、很意味不明,他知道,但他面无表情的那张脸下边就是有一颗青春悸动的心,天塌下来都不能把他怎样。被关了这么多天,他开始破罐破摔,拥抱劣等的自我。
他在这篇日记中写道:
“夏天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日子可真快。今天早上剃胡子的时候又看到一根白头发,我把它拔掉了,就像我对待其他的白头发一样。记得初中时有人给我起外号叫我白发魔女,因为我少白头,尤其十几岁的时候很明显了,总是有几根白头发在我的鬓角那么刺眼。有人开始管我叫白发魔女——或是白毛女,我突然不那么确定了,总之一定是个女的。我看他们不爽,揍了一个又被另一个揍,最后揍我的和被揍的都被学校开除了,当我爸有一天突然去了校长办公室之后。
这就是我爸,总是帮我摆平一切。
是的,那时候的我是这样想的,愚蠢又得意。
记得小时候,我放学之后会去我妈妈单位等着和她一同下班回家。我妈同办公室的阿姨总是哄我,说我小小年纪长白头发,是年少老成,和我爸一样未来必成大器,听得我乐开了花。从小到大,我一直是这样深信不疑的。
我会成为和我的父亲一样优秀的人。
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每一篇日记的开始我都想要写一写我的父亲,就像小学作文课上经久不衰的《我的爸爸这种题目似的,到最后一定会落到‘我的爸爸鬓角的头发花白了,眼角长出皱纹了,我爱我的爸爸’这类屁话上。
可怕的是,曾经的我一直真心实意地书写着我对父亲的崇拜。
我在这里住了快半年,路边盯梢的同事都已经耐不住寂寞离开了,结果他们甚至都没有考虑一下我的心理状况到底怎样。幸亏他们没有把我的手机也没收掉,我起码还能拥有朋友突然的关心就算我知道那些关心都是假的,还能刷刷朋友圈,不过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等着程络的消息。虽然有违规定,但她会时不常告诉我一些关于专案组的事,真是谢谢她。
我终于懂了那些找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写作结果疯掉的人是怎么来的了,就像《闪灵里的那位,杰克·尼克尔森演的,叫什么来着。
我懒得拿手机去查了。我就是不想停笔。我想一直这样写下去,写下去,我不敢停下来。
对,《闪灵里的那个家伙。如果程络还能过来的话,也给她玩一个‘Here‘sJohnny’好了。
她大概还没从那件事里缓过来。
实在苦了她,当初要一个人面对那种事……虽然她不完全算是一个人面对,但我私心觉得她跟我和耗子还勉强算是个小团队来着。团队协作总是很重要的。耗子向来蛮会哄女孩子开心,他们大概挺志趣相投吧。结果那天她告诉我耗子殉职了,一直在掉眼泪。我实在应付不来这种情况,那时候我想,如果耗子还在的话就好了。他虽然长得尖嘴猴腮,但确实是个热热闹闹的人物。
不知道程络现在和专案组的同事们相处的怎样?已经好几个月了,我觉得她大概能缓过来一些,但愿如此。她可以说是我入行以来的第一个下属,那时候我也只是个小喽啰,但她非要叫我队长,怪不好意思的。当然,她去了机查之后,倒是干练很多了。
看来我们都变了不少。
耗子的尸体被扔在凌峰山里。那时候,我还算平静地接受了,不然呢?我连葬礼都没有去。我发现我总是赶不上别人的葬礼,龚世荣的是这样,耗子的也是这样。或许我会成为这世界上唯一没有参加过葬礼的男人。
我又能做什么?我现在差一点就要丢掉工作,被单位孤立到最边缘的地方,还像个罪犯一样被我曾经的同事盯梢,但我也不怪刘局长的决定,他是唯一一个一直以来知道我身份的人——除了龚世荣,死人不记录在内,非常抱歉。刘局长能够不带着有色眼镜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一切都是因为我的那个冠冕堂皇、坑儿子天下第一的老爸。我是多么轻信啊,但我会这样给自己开脱,我告诉自己,相信爸爸的儿子不可耻,对吧?我的人生前27年人生多么顺风顺水,父亲给了我所有我需要的和不需要的,应得的和我甚至不应得的。有时候我会盯着镜子里的我自己,就这样看着,挑选出那些我的身上与老爸相像的部分并为之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