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从一辆七成新的福特牌轿车里钻了出来已是初夜时分。
从外面倒灌进来的热风吹得衣裳猎猎作响,但毫无舒适之感。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拾着台阶走出车库,身体中鼓噪的热意顿时变得犹如夜色般浓重。
我望向公园广场的地方,有几个稀疏的人影正顺着小路毫无目的地徘徊。
从高楼上投下来一片光亮照在草地上,看起来有些疲乏和老旧,像一枚旧钞票。
我踩着夜色朝家中走去。
真希望漫长的夏天赶紧过去,我厌恶这种鬼天气,潮乎乎的,让身体里时常鼓噪着一种无法宣泄的压抑。
来自海洋的水汽不断地输送给这片被水滴浸满的大地,让我时常感到自己就像置身于一艘飘荡的船上。
我打开房门,沉闷的空气顿时从我身体周围逃了出去。我将口中嚼得发苦的口香糖掰成两半,将猫眼里外堵了个严严实实。
一封硬壳信封静静地躺在地上,杏黄色的纸壳看上去像一枚禁不住风雨的树叶。
这是一个空壳信封,我俯身将它拾在手中,朝背面上粗略地看上一眼,然后将它丢在墙角的纸篓里。
信封上隐密的记号告诉我,“信鸽”被“杀”了。
他要不被捕,要不就是叛离了我们。组织的两个地下赛马场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分钱都没有留下。
警察大概早就盯上了我们,我们只是侥幸逃脱了出来。
我倒上一杯尊尼获加,加了冰块,手摇晃着酒杯,等着香醇的酒液在水晶杯里洋溢出迷醉的味道。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对自己说。
我轻轻地啜了一口,曼妙的香气随即充溢着我的口鼻,疲倦顿时袭卷着整个身体。
我脱掉贴着皮肤的老头衬衫,左肋露出一道一寸来深的血口,我鼓起腮帮将烈酒喷在伤口上,一种被烈焰灼伤的绞痛让我裂起了嘴巴。
我突然想起了白天遇见的可怜巴巴的老头儿。
我吃力地瞪着眼睛,迟迟不肯睡去,我在等他的电话。
撩人的夜色,疲惫,松软的橡胶软垫,自以为无人可知的隐蔽场所,都是一个人与睡眠对抗的软肋。
当我被一阵嘹亮的电话铃声惊醒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晌午时分。
“嗨,老头儿。”我拿起话筒说道。我甚至忘了看一下手表上的时刻。
“你什么时候和一个老头好上了”对面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充满女人独有的张力,悦耳,满含朋友间的宽慰。
然而,我没有心思再听下去,我被突然响起的一阵警鸣声吸引了过去。
我慌忙扔下电话,拨开窗帘,正好看到几个穿着整齐的警察钻出车子。
他们迈过街口,正好朝着我住所的方向走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茂盛的榕树叶丛里。
“新月酒吧,晚上八点,不见不散。”
“听我说,曼妮,这真不是个好时候。”我重新握住电话,但我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对方就已挂断了。
我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嗡嗡声,只好小心地将听筒放了回去。
我穿戴整齐,匆忙地刮掉就在昨夜冒出来的胡渣,并在头发上抹了少许发胶,这会让我这张披着长发的脸看上去更整洁。
我穿过电梯大厅,从安全通道的楼梯一直走下去,转过最后一道门,迈着步子走入一条林荫小道,再转过身子的时候,正好看到公园里的那棵高大的棕榈树木,坐在长椅上的一位年轻的长发少女,还有三位正和公园对角的花店老板交谈的警察。
我和警察之间的距离不到两百米,没有任何办法能避开他们了,这让我感到有些迟疑。一个高个子警察正远远地望着我。
花店门前摆着各色鲜花,白和红的颜色几乎占满了花店的大门,我的眼睛在一株开得正盛的紫薇花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还是迈着坚定的步子捡着面前唯一的一条石子路朝着公园中央走去,面对面地朝着少女走去,似乎急着扑向一个美好而又轻松的约会。
我用饱含深情的眼神望着她的脸,一刻也没有离开,如同在一望无际的里行驶了亿万年之后终于见到高出海岸的一座岛屿。
她的双腿修长,碎花长裙下的脚踝圆润如玉,一双黄牛皮的矮靴包裹着她的脚掌,黄白相间的网格衬衫包裹的玲珑身段散发着女性特有的光芒。
花店老板和警察都齐齐地望向我和少女的方向,我匆忙地低着头,走到树荫底下,在少女的面前停了下来。
她手捧着一本十六开的硬壳书,封面印着一株草绿色荷花正从云雾中冉冉开放的图景,轻妙的钢琴曲从她身旁若有若无地钻进我的耳朵,她偶尔抬起手指摆出弹奏的姿势,然后跟随着放音机的节奏弹挪跳跃,这让我在这个酷热的晌午突然感受到一丝清凉的惬意。
我若无其事地坐到她的身旁,斜着身子尽量歪向她的一侧,屏住呼吸,好让我的脸颊靠近离她泛着迷迭香味的黑褐色长发只有两寸的距离。她将双手合在一起,轻轻地按在书壳上,朝着远方凝望。
我微微侧头看着她的脸,注视着她修长的鼻梁轮廓和嫩粉色的脸庞弧线,大眼睛的红色眼眶,细长的眉毛,还有那一小撮微微上翘的眼睫毛。
我本想用余光关注警察的动向,却被她的五官吸引了过去。我温柔地注视着她的脸庞,生怕她就要起身离去。
急急赶来的三个警察拥挤地站在一起,他们站在狭窄的石子窄道上,似乎被四周绿色的草地包围在这里。他们满脸油胖,喘着粗气,笨重的身体在使力过猛后的疲乏中瑟瑟发抖。
我装着茫然地从墨镜底下抬起眼睛,朝着他们点了点头。正午的阳光正照着他们欲言又止的脸。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警官。”我对着他们说。
“说不上有多美好,保不准这只是某个逃犯的最后一天。”高个子搭了话,他看上去是小组里的头儿,他说话的强调像是嘴里含着一颗还在冒白烟的子弹壳。
我望了望他的脸,然后转向另外两个,他们的脸上照样露出极不友善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