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遥又一次痛醒过来。
睁开眼,仍然是灯火熠熠的寝殿,摆设煊赫,却透着一股死气。迷迷糊糊伸手去摸小腹,胎儿似是若有所感,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她稍稍放下心。
门很轻地“吱呀”一声,宝音端着漆盘走了进来。
独孤遥听见声音,身子一震,下意识护住小腹,防备地望向门外。宝音看在眼里,心疼地轻声道:“娘娘,是奴婢,没事的。”
随珠死后,宝音是王府里唯一一个还坚持唤她“娘娘”的婢女。
王爷下令降妻为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独孤遥已经是个失宠的侍妾,而且乌雅公主不日就要嫁进王府,那才是真正的王妃。
毕竟,独孤遥只是一个送来和亲的公主,无名无分,封疆甚至没有给她一个婚礼。她在府中,更像是主人豢养的消遣,新鲜劲儿过了,自然还是要把位分留给真正的王妃。
独孤遥松了口气,像是安慰般摸了摸小腹。她撑着手臂慢慢起身,接过宝音端着的安胎药,却没有喝,低声问道:“王上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宝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她看着独孤遥瘦削苍白的小脸儿,曾经颠倒众生的面皮,如今伤痕累累,疤痕交错,像是被撕破的宣纸。
宝音咬了咬牙,终是狠心坦白道:“娘娘,王上那边说了……只要您肯打掉这个孩子,他就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将您封为侧妃。”
独孤遥端药的手微微一晃。她垂眸看着这碗黑漆漆的安胎药,沉默了一会儿,仰头一饮而尽。
汤药很苦,第一次喝的时候,独孤遥甚至苦得掉了眼泪。但是如今,她推开宝音递上来的蜜饯,慢慢感受着那种几乎要将味觉撕裂的苦涩。
仿佛这样,她才能得到保证,腹中的胎儿还活着。
拒绝打掉这个孩子,大约是她嫁给封疆这四年来,第一次作出忤逆他的决定。为此,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个孩子,是她仅有的最后的希望。
独孤遥看着宝音打开窗子,很快,一阵反胃感涌了上来,药起作用了。
独孤遥身子损耗太大,害喜严重,用过安胎药后尤甚。她强忍着那种几乎要把人搅碎的痛,死死抓住锦衾,一声不吭。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反应尤为严重。宝音很快发现不对劲,她匆匆端来金盆,低声道:“娘娘,若是难受得紧,这次就吐了吧。”
独孤遥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了,她艰难地摇摇头,推开金盆。
封疆不允许孩子活下来,自然没有人敢给独孤遥配安胎药。这药是她偷偷求人熬的,用一次少一次,她舍不得。
痛意又一次袭来,独孤遥被撕扯得意识模糊,眼前雪羽纷飞,一会儿是舜国熟悉的宫殿,一会儿又变成冰冷陌生的军营,接着画面一转,哥哥独孤辽正抱着她,温柔为她将发丝拢在耳后。
他一身金甲,意气风发,声音含笑:“哥走了,以后遥遥要照顾好自己。”
独孤遥下意识拉住他,“不要,你别去……”
不知为什么,她隐约觉得,如果哥哥离开,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事。”独孤辽笑着揉了揉她的发旋,“等哥哥带你回家。”
话音方落,暗红色的鲜血从他眼眶流了出来。他英俊的脸被鹰爪撕扯得血肉模糊,却仍挂着那个温柔的笑,缓缓向后倒去。
独孤遥一惊,立刻伸手去拉,却只抓到满手血腥。
她猛地清醒过来,大口喘着粗气。
宝音正担忧地望着她。
“我想回家。”
独孤遥突然哭了出来,“放我回家吧,求求你……”
可是她的家再也回不去了。
===
第二天阳光很好,独孤遥坐在窗边,给未出世的孩子绣肚兜。
她不知道这个孩子能留到什么时候,就算真的生下来了,她也不知道封疆会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他的心有多冷,她早就知道。
很多年之前,他的弟弟被察合掳走,敌国统帅要封疆用十四座城换回弟弟。所有人都以为封疆会妥协,他却毫不犹豫,把弟弟射死在两军阵前。
亲弟弟尚是如此,那他们的孩子呢?他本就不希望这个孩子出生,她又惹他厌恶。
独孤遥片刻失神,一时不防,被绣花针扎破了手指。
当初图喜庆,肚兜选的水红绸缎,血滴落在上面并不显眼,看着只是像晕开的泪珠。
这时,宝音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低声道:“娘娘,乌雅公主递了帖子,邀您去赏花。”
“乌雅公主?”独孤遥抿了抿唇,“她怎么有闲心邀请我。”
宝音把头垂得更低,“听说这是宫里的习惯,正房嫁过来之前,要先见见妾……要先见见府里的旧人,立规矩。”
是啊,乌雅公主马上就要嫁给封疆,就要做这个王府的正妃了。
独孤遥轻轻嗤笑,当初封疆为了她,不惜逼自己把孩子打掉,他的偏爱显而易见,难道还需要乌雅公主再亲自来立规矩吗?
无非就是想借这个机会羞辱独孤遥而已。
她淡淡垂下眼,银针慢慢穿过绸缎:“说我今日不舒服,多谢公主殿下的好意。”
以独孤遥之前的性子,乌雅公主再三挑衅,她一定是会毫不犹豫地反击回去。可她如今却害怕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腹中的孩子。
皇帝,封疆,乌雅公主……她吃足了苦头,知道在这里,他们想要毁掉她,就像碾碎蝼蚁一样容易。
这些教训,都是用血和泪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