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病了,刚刚我们在对你进行治疗,怎么样,有点印象了没有?”
温宁依旧摇摇头。
自从固定住她手脚的皮带被解开后,周围的人看向她的目光里满是戒备,仿佛她解开镣铐的怪物。
这种不友善的目光温宁可太熟悉了。
年轻、华裔、女性……在她所在的地方,任何一个标签都能给人带来无尽非议,更何况它们连起来,通通缀在温宁博士的名字之前。
见她没有反应,院长终于发话了:“那今天的治疗就先到这里吧。”
他出声打断了其余几人的眼神交流,又深深的看了企图站起身的温宁一眼。
不等温宁消化这个令人不舒服的眼神,周身涌起更大的不适。她尝试着向前迈步,可下一秒整个人就不受控的扑跌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温宁痛的“嘶”了一声。周围几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人上前搀扶。
温宁在爬起身的时候,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她怔愣的盯着自己正撑住地面的手,十指纤长,如削葱根,没有半点不完美。这是一双顶好看的手。
却不是她的手。
温宁的手不好看,甚至可以说相当丑陋。那是在一次实验事故中,被失控的激光灼出大块的凹凸,像是赤红斑驳的老树枯皮。
饶是处变不惊如温宁,这一下也被自己吓得不轻。
她死死的盯住自己的手,握紧松开复又握紧,然后依次比出一二三四来。这幅样子落在周围一直关注着她的几人眼里,活像一个精神病。几人又是一阵眼神交换,都在旁人的眼里读出自己所想:
卧槽,这小孩儿怕不是刚刚给电的,傻了吧……
温宁就在众人各异的表情里掰了半天指头,站起来之后依旧对着手指意犹未尽。她看到一旁的白墙贴着面镜子,吞咽了下,然后无比艰难的走了过去。
她走的不快,落下的每一步都践踏着前二十八年立起,而今却稀碎一地的三观。
镜子里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从镜面开始,内外世界完全对称,此时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温宁对于对称平衡有种近乎病态的迷恋。不只是她,她知道很多同僚在学术上,都有一些这样那样的癖好,像是强迫症根植骨血。
无论数学公式、化学方程还是她钻研的粒子物理,温宁能在对称里发现美,看到规整的公式时,会产生发于心底的悸动。她母胎单身,曾经一度觉得这种感觉就是心动。所谓爱情也不过就是如此——自我牺牲,无私奉献,绝对忠贞。她曾觉得将毕生精力献给科研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她觉得自己这种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某天死亡来临。
可偏偏她研究指向的,却是不对称,不平衡。
就像造物主的一个玩笑。空间上的不对称,时间上的不对称,就连万物终焉的铁律也更倾向于不对称、不平衡。可视宇宙根本不是精准的方圆,它更类似有人随手涂抹上去的一笔,自由而随性——宇宙初始正反粒子的数目都是不对等的。
这件事曾让十几岁的少女温宁崩溃痛哭。
可这一刻,温宁宁愿打破规律,宁愿不对称不平衡,宁愿镜子无法映射客观存在。
她在镜子前面站了太久太久,久到身后有人出声喊她名字:
“童晨晨。”
哈?童晨晨?学识和教养让她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但这一刻温宁真的很想骂人了。
身边几人却会错了意,他们都以为童晨晨被自己镜子里的狼狈模样吓到。
小孩刚被家人送来的时候,有着漂亮精致的脸蛋。挺翘的睫毛,微扬的眼梢,清瘦的鼻和小巧的唇珠。长直黑发高高地梳在脑后,晶亮的眼眸里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而现在……
镜中女孩儿发丝凌乱,眼里浸着血丝,嘴角依稀还挂着抽搐时淌出的白沫。最明显的却是她的脸,有刚刚被人掌哐出微肿的红痕。看起来实在有些狰狞。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爱美,把她弄成这样的几人面面相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童晨晨又要大闹一场,各自戒备的时候,童晨晨却没有撒泼打滚。也不怪这群人警惕,要知道刚刚他们三五人齐上,都差点没能制住发狂的少女,按住她的几人都挂了彩,被少女在胳膊或者脸上挠出一道道红痕。
童晨晨只是失魂落魄的站着,整个人都蔫巴巴的,像是遭受了多大的打击。她眼神空茫,目光落下却没有焦距,像是失去全部精神气。
这应该是他们青少年矫正中心建校以来,成果最显著的一次治疗了。刚刚被绑在电椅子上的时候还是混世魔王,再站起来已经人畜无害了。
院长低下头,跟身旁的人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人离开了房间。没多久功夫,便叫来一个和她年纪相仿女孩。
“你先把她送回宿舍。”
被叫来的女孩叫季柔。她和童晨晨同是A大附中的学生,但大她一届,也比她早来许多。她已经在这里治疗了一个月的时间了。季、童两家人似乎认识,当初就是季妈妈介绍童妈妈把女儿送来这里戒网瘾的。
季柔脸都没敢抬起来,铁门上红彤彤的“诊疗室”三个大字,让她心惊胆战。好在不用进去,她抖抖索索的答应下来,刚刚在自习室被人叫出来的时候,她吓得水笔都握不住,几乎当场就要哭出来。
直到房间的大门打开,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季柔才稍稍放下点心。晨晨竟然真的也来这里了,还是那个一进来就直接“上椅子”的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