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各特没立刻作答,片刻后才神色复杂地说道:“这次狩猎将会十分丑陋,希望我们都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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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琳等待着狩猎的消息,转眼就又是半个月过去。
伊芙琳过上了几乎“普通”的生活:晨曦中醒来,天黑前回到林德公寓;认真选择出门穿的衣服与配饰,光顾影剧院和书店,去公园散步;到市场购买食材和鲜花,拜托房东夫妇帮忙烹饪,遵照杂志上的养花贴士定期为花瓶换水。
她没有到公会总部露面,与其他猎人交集为零。
隔日在地下训练场严苛的体能训练,以及收集港城日报上关于重大袭击事件的报道,这是伊芙琳唯二与猎人生活维持的纽带。
劳伦佐出动了两次,相隔一天,那之后整整一周再无任何动静。
两起事件都没有生还者,伊芙琳是凭借报纸上的现场描述猜测的凶犯身份。具体事件细节她得等日后回总部时再查阅。她不想因为自己轻易行动为更重要的始祖狩猎带去变数。现在她能做的只有在那面地图上再划出两个鲜红的叉。
平静的新日常仿佛会一直持续下去。
房东老夫妇热心地为伊芙琳介绍工作,为了打发时间,她同意试试,在一次愉快的面谈后成为房东太太侄孙女的家庭教师。她的前任在冬天不幸病倒,到南方温泉胜地修养去了。
一周三天,伊芙琳坐市内列车到七个街区外的中产住宅区,教十岁女孩算数和美术。雇主对伊芙琳很满意,看过她的文法学校成绩单后希望她每周增加一天,顺便指导小姑娘的法语。伊芙琳婉拒了。她不能落下|体能训练。
回家路上,经过商店橱窗看到自己怀抱应季花束的倒影时,伊芙琳偶尔会一愣,而后打个寒颤。这个红发女人是谁?
相似的恐慌会在她入睡前、在她早晨挣开眼时突袭。
放弃猎人生涯搬到另一座城市的话,她的未来将是无数个与今天相似的明天。许多人,包括她的双亲会将这赞颂为平凡琐碎的幸福。
可这幸福正在缓慢地杀死她。
是她不正常。伊芙琳想。如果一条鱼声称自己在溺水,不应该责怪鱼群的同伴觉得无可理喻。
5月下旬的一天,伊芙琳突然收到加急电报:她的弟弟安格斯放假了,打算来港城与文法学校时的同学聚一聚,顺便探望一下姐姐。他一时兴起,出发得突然,火车第二天中午就到。
伊芙琳怀疑探望同学只是名目,母亲才是这毫无先兆的来访背后真正的导演。即便清楚这点,她也不能晾着安格斯不去见面--不管怎么说,她和这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关系不差。有的时候,她会为把他卷进自己与双亲的战争之间感到抱歉。
翌日,伊芙琳按时到站台接人。
“伊芙!”安格斯提着皮箱跑过来,用袖子抹掉额角的薄汗,不知所措地笑了两声,与她相对无言半晌才冒出句,“你好像长高了。”
伊芙琳和他拥抱了一下,仰起头挑眉:“没你长得快。”
安格斯摸了摸鼻子,无言以对。他身材高大,站在车站人群里也极为显眼。姐弟都是红发,安格斯眸色遗传自父亲,是暖调的棕黄色。眼下他正在首都攻读医学位,也许因为学业太辛苦,又或许只是高个子不自觉养成的习惯,他还有些驼背,黑眼圈也重。
“你太瘦了,”伊芙琳捏了一把弟弟骨骼凸出的手腕,开玩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首都在闹饥荒。”
“但我确实饿坏了,餐车上的东西实在令人无法下咽。港城有什么吃午饭的好去处?”安格斯不确定地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是会出去进餐的吧?不会有危险?”
伊芙琳没忍住,噗嗤笑了:“走吧,我预定了。”
之后,伊芙琳尽最大努力,做了一个东道主会做的所有事:带安格斯去用午餐,为他安排入住的宾馆并坚持由她付账。安格斯在港城确实有老同学,她猜想他更愿意与他们一起观光游乐。于是她只带着安格斯到林德公寓短暂坐了半小时,在街角人气颇高的糕饼屋购买可以带回家送人的曲奇礼盒。到城中心商业区随便逛了逛后,伊芙琳就在天黑前将弟弟送回了宾馆。
很奇怪地,与安格斯走在一起,渐沉的夕阳令伊芙琳感到不自在,总怀疑阴影中有谁正在窥视他们。独自一人时,她完全不会有这种心绪。
“我知道那会很困难,但你和你的朋友们都尽可能不要在深夜时在街上走动。”
“这已经是你第五次叮嘱我同一件事了。”安格斯站在套间门边整理行李,有些无奈地回头。他停下动作走到伊芙琳所在的沙发前,来回拨弄着房间钥匙,组织了很久语句,才轻声说道:“妈妈想让我转达的话,我想你能猜到内容。”
伊芙琳侧过头去看客房里的雅致珐琅花瓶,没有答话。
“你似乎不打算带我去猎人公会看看,我可以理解。”
“我现在正在休假。而且确实,我不想带你去总部。”
她希望安格斯和双亲离她天黑后才开始的生活越远越好。
“就像你体贴地丝毫不过问我的学业进展如何一样,我也不会多问你工作上的事,”安格斯眨了眨眼,表情一瞬间又像是回到了当年那个黏着她从室内转到室外的小男孩,“伊芙,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怀疑很少有人能对你这个问题给出肯定的答案,”伊芙以一本正经的讽刺口吻敷衍了一句,而后才轻缓地说,“我不知道,安格斯。但至少,如果当初选择了别的道路,我会比现在更不快乐。”
片刻的沉默。
“我该回家了。”伊芙琳起身。
“伊芙。”
她回头。
“我们……我是说不止我,其实妈妈爸爸都为你骄傲。镇上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保护人们的英雄,”安格斯捏了一下她的手,话语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再次发声时嗓音有些沙哑,“总之,你也千万保护好你自己。”
“不用你提醒。”伊芙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走到宾馆门前,她又改变了主意,回迎宾台询问是否还有空房。
直觉阻止她踏着夜色回林德公寓。她今天只在手袋里藏了一把小型枪。身为港城猎人公会的王牌,一晚的豪华套间,她还是负担得起的。
※
安格斯在港城逗留了四天就返程离开--医学生的假期实在短得可怜。
伊芙琳到车站送别,安格斯的朋友们也在场。不需要伊芙琳暗示,安格斯就默契地没在向同学介绍伊芙琳时提及姐姐职业相关的任何事。
至于姐弟之间,他们该说的话在第一晚就说完了。不用伊芙琳操心,安格斯知道该向双亲带回怎样的讯息和见闻。
白昼随夏日的脚步越来越长,伊芙琳顺路取了预定好的鲜花和冷餐,回到林德公寓时已经过了晚七点,太阳却还剩一半压在地平线上方。
电梯上升而后停住,夕照将朝西的公寓顶层电梯间染成炫目的橙红色。
伊芙琳迈出轿厢,猛地驻足。
穿过小窗的霞光流光溢彩,然而在艳色的夕阳照射不到的角落,有什么散发着异质的存在感,令她熟悉的空间变得陌生。
似曾相识的颤栗感攀上脊椎最上端。
着黑衣的青年从门边的阴影里踱出来,取下帽子在胸口一按致意,露出鸦羽般漆黑的头发,以及比落日更灼热的红眸。
“我是否能够有幸进门喝一杯茶呢?”
他彬彬有礼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