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各路人马收拾行装。
贺五娘子连夜写出一份供状,详述盛风长种种龌蹉行径,字字泣血。
她将带着因病躲过取血劫难的孩童,由将军府亲卫护送至镕州生活,既为避玉泉山庄追踪,又可安养身体。等盛风长一案开审,她再日夜兼程赶往京城。
临别前,她目视大门外那辆挡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语调无波。
“庄主,十五年前,你于顺州救我兄长,又娶我为妻,教我读书识字、品尝佳酿……若非窃听到之前几位夫人的下场,我本是毫无戒备,心怀感激的。小七走后,我病居后山,发现你娶第六任夫人,劝她离开,不为争风吃醋,只想着能救一人是一人。
“休妻书已拟好,只需你摁个手印,我和蘅娘两人,今生今世与盛家再无瓜葛。夫妻一场,我自会照料你幸存的血脉。但小六、小十一多年来为虎作伥,我便不再过问。”
车中人披头散发,琵琶骨贯穿铁链,因服食药物而昏昏沉沉。
一名护卫抓起他的手,沾了红泥,印在放妻书上。
贺五娘子又道:“今日一别,他日若重逢,定是对薄公堂之时。我无法手刃你,誓必亲眼目睹你人头落地那一刻。在此之前,还请安分守己,诚心悔过,以安亡者之魂。我的小七,还有其他夫人和孩子们,都在天上看着庄主呢!”
她不等盛风长作任何反应,转身走向蘅娘,把打磨数载的尖石塞到对方手里。
数年相伴,行坐不离,万千别情,竟不知从何说起。
蘅娘身心俱损,神智混乱,留下亦无良医可托。
顾思白与纪允殊商议,决定带她去京城求医,顺带捎上乖巧伶俐的盛九作证。
另一端,周家人押着叛变的李管事,免不了一顿痛骂。
周老爷子满脸愧疚,对纪允殊躬身作揖。
“明则,多亏你摆平玉泉山庄,保全周家上下老小。老夫自知冒名邀功一事着实卑劣,再没脸派遣门人赴京城雅集,更无颜安享‘八奇’之美名。
“来日,老夫会高价回收市面上的茶赋册页,销毁后冠上原作者名重新刊印,今后老老实实种茶炒茶传道。只是我这内侄女……”
他将慕莘拉至身畔,续道:“她儿时痛失双亲,惨遭父族长辈欺压,投奔我周家,又无故招惹玉泉山庄,再留在蓟城,恐怕……招人闲话。
“她性子恭顺,得我真传,茶艺颇有进境。你若觉合适,且留着做个伴;要觉不妥,带去京城,为她相一门好人家,也不枉我疼惜这两年……”
纪允殊蹙眉不语。
慕莘盈盈行礼,柔声道:“莘儿感念将军和世子恩德,甘愿为奴为婢,全心侍奉,还请勿弃。”
顾思白拽了拽纪允殊衣角:“舅舅,我看慕姑娘也是个可怜人,不如……?”
“嫌不够热闹?”
纪允殊打断他,对周老爷子道:“沿途同行,有碍姑娘家清名;加上允殊此行尚公务在身,押着犯人多有不便;表小姐落水受了风寒,需歇养一段时日。表舅若有心托付给纪家,明年开春后派人送去京城靖远侯府,我爹定乐意物色良人。”
果断拒绝,干脆利落。
周老爷子嘴唇翕动,还想再劝,纪允殊已传令启程。
烛伊与盛九一同搀扶蘅娘上车,见慕莘一脸难堪地抿唇垂眸,不忍再细看。
这回真帮不上忙了。
再说,她有她的计划,若然纪允殊身侧多了个细心姑娘,反倒成阻碍。
一行人浩浩荡荡东行,融入初冬熹微晨光中。
周家夫妇挥手送别,百感交集,丝毫没注意身后那人,视线紧随那骑着骏马、头也不回的昂藏背影,且不自觉捏皱了藕色的缎袖。
···
傍晚雪停,蓟城西坊窄巷内,丝织品铺的店门“咯吱”一声,开了。
四丫裹紧厚棉袄,探头探脑张望。
手上摆弄樱草色香囊,满腹心事,欲说无从寄。
前两日,有关城东药铺外的传言断续传来。
有人说,裴大娘那俊俏侄儿,被官兵拿下了。
还有人说,那不是少年郎,而是诺玛族姑娘,生得异常美丽。
四丫不敢置信,可从那天起,一贯隔日便至的裴大娘再没来过。
不管真假,她只求两人平安无事。
踏着积雪,每一步如踩玉屑金泥,冷不防前方出现一高大身影!
四丫吓了一跳,惊呼声起,香囊跌落。
对面的大手捡起香囊,徐徐递至一张陌生的白净面容前。
男子头上辫了许多辫子,高鼻深目,轮廓分明,身穿灰褐色狼皮披风,显得豪迈英气。
他将香囊置于鼻尖,闭上双眼,缓缓地、深深地吸气。
唇边浮起享受又愉悦的笑,如含失而复得的满足。
“你是……?”四丫倒退半步,警惕端量。
他微微俯身,冲她和蔼轻笑。
右眼瞳孔呈棕色,明亮如星;左眼却毫无焦点,失了神采。
随后,他从袍袖中捧出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小奶猫。
四丫顺着他的示意,双手托住,柔柔安抚,心也随之软化成棉花。
男子静静看她抚摸猫咪,良久,才弯了弯笑眸,以稍显生硬的汉语温柔发问。
“小姑娘,这香囊……在哪里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