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
明湛湛的月光安静地流下来,乱葬岗旁摇摇欲坠的枯树咔嚓一声脆响——
“呀——”凄凉的乌鸦叫声戳破这里凝固似的死寂,扑棱棱的拍翅声里几根黯淡的羽毛飘落,落到一处新坟上。
放眼望去,整片乱葬岗潦草地堆满缺胳膊少腿的尸体,白骨压满杂草,这么一看,这处规规矩矩地下棺、填土的新坟可谓体面人才有的排面。
体面的坟土忽然抖了抖。
腥臭的黄土砂石哆哆嗦嗦地晃动起来,全被掀了起来,扬起纷扬的沙雨——
咔嚓。
厚重的棺材板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蛛网似的裂痕飞快地蔓延,眨眼间就碎成木块,腾起呛人的烟雾。
朦胧的沙雨烟雾里,一只素白的手探了出来,摸索两下,轻轻地搭在了棺材上。
“咳,好呛。”
惊坐起的揭棺人低声咳嗽两声,撑着棺材壁慢慢地站了起来,抖了一身的泥沙和月光,轻轻一跃,轻盈地踩到地面上。
白生生的月亮剪出少女干净柔软的身影,被映亮的半边侧脸宛如漾开的惊艳一笔,饱蘸着春日的明丽天光。
这剪雅致的春光在死寂荒芜的乱葬岗画布上轻轻一点,似晕开的奇诡水迹。
女孩子仔细地理了理裙摆,在逐渐散去的烟雾里放眼望去:“……哇。”
好壮观。
乱葬岗的独特风光将她震在原地,她默默地摸了摸肚子:还好没来得及吃师尊做的汤圆,不然全吐出来,多浪费。
——什么汤圆?师尊是谁?
——我是谁?
她低头望望,棺材板碎得满地都是,四周是凝固的死寂,不远处腐烂了一半的尸体被惊动,大好头颅咔嚓掉一声下来,咕噜噜滚了两圈。
女孩子无声地道了声抱歉,心生茫然:这棺材好脆,店家偷工减料……不是,她怎么躺进去的?
她赶紧一摸自己脖子,温热、脉搏平稳——活的,不是鬼、不是鬼。
思索间,她脚下的泥土忽然微微一动,森白色的骨爪不怀好意地探出来,屏息似的等了两秒,闪电般捉向她脚踝!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里,少女淡淡地移开脚,望了望:“……啊。”
被活人甜美气息勾出来的白骨刚刚伸出试探的爪子,就被一脚踩爆了:“……”
我不信。
咔嚓咔嚓咔嚓——
骨碎声连绵不绝,欢乐的踩踩乐里,女孩子淡青色的裙摆飞扬起来,宛如春日里绽开的花蕾。
屡屡被踩爆的白骨骂骂咧咧地缩回泥里。
少女伸了个懒腰,嘴角抿出浅浅的微笑,正要将鬓发挽到耳后,手忽然一定。
乌鸦凄厉地嘶鸣了一声,扑棱棱地落回枯树枝桠上,刮起的风压弯了一角的杂草,露出森森的白骨,明晃晃地倒映在她眼里。
她波光明明灭灭,合眼,雕塑般静立不动。
——全想起来了。
*
“扶枝,来。”
月色皎皎,篝火噼啪烧出火星,正在捅火堆的少女闻言抬头,乖乖地站起身来走到大师兄身旁,眼里是柔软的关怀:“师兄,怎么啦?”
季青临转过身来,月光映亮他半边侧脸,神色温和得宛如春夜的细雨,眼里倒映出两个小小的她:“扶枝,你喜欢我,是吗?”
扶枝陡然一惊,耳尖迅速晕开滚烫的嫣红,勇敢地迎上大师兄浅淡的目光:“是。”她顿了顿,轻声问他:“师兄呢?”
忽然挑破窗户纸——是因为你也喜欢我吗?
季青临笑了笑,道:“闭眼。”
扶枝紧张地合眼,长而密的睫羽一颤一颤:这、这会不会太快啦?师兄看起来好正人君子,竟然也会心急……?
扶枝愣愣地睁眼,茫然地低头。
她摸了一手温热的血。
穿过她心口的长剑清凌凌地闪光,映出明亮的月色——这柄剑还是她当时在秘境九死一生抢回来的,珍宝似的送给了他,大师兄也很给面子,时时佩戴身侧。
扶枝张了张口,嗓音干涩:“师兄……?”
季青临神色悲悯,不忍心似的摸了摸她的头:“枝枝,你的师妹快撑不住了。意意需要你的金丹。”
他第一次叫她“枝枝”,神色亲昵,声音温柔,宛如爱人低语:“意意受过太多苦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扶枝静静地望着他,不再出声。
所以一命换一命,多划算。扶枝看着季青临深情漂亮的桃花眼,心想:原来他心里的“小师妹”从始至终只有白意一个,她只是他敷衍应付的同门。所有温情都是镜花水月,虚假得一碰就碎。
就只她一个傻瓜当真。
季青临稳稳地接住软倒的少女,轻柔地将她脸颊的血迹蹭掉,鬓边的碎发也挽到耳后。他嘴角溢出血,轻声道:“喜欢我,就当为我奉献出一切啊。”
剖丹的痛楚非常人能忍受,即使心甘情愿,身体也会本能地反抗,这样分离出的金丹品相难免有瑕疵。书上记载得一清二楚:唯有心怀赤诚爱意的人被所爱之人穿心,再以秘法剖丹,金丹品相才会达到最佳。且此人须得是天资极佳的木灵根,所结金丹圆满无暇。
条件苛刻,所幸扶枝足够优秀,足够喜欢他。
季青临为少女阖上双眼,叹息道:“师兄会好好安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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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枝从阒黑的混沌中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虚浮在半空:“……我不是死了?”
叮铃哐啷的声音响了起来,扶枝顺着声音往下看,浑身一震。
无为山。
——是师尊的小厨房。
敷衍的竹屋盖得歪歪斜斜,屋顶茅草东一块西一块,每次她摆正了师尊又会弄乱,说是“不对称美你不懂”;往日里袅袅的烟火气会从烟囱里冒出来,很快被风吹散,吹起勾人的鲜香味,香飘十里。
扶枝隐约闻到了汤圆的味道,热腾腾的,打了蛋,洒了桂花——她喜欢这么吃。
常言道人死如灯灭,灯灭后袅袅的余烟也能飘上个一时三刻么。上天待她不薄,过奈何桥之前还让她回来看一眼,做个最后的告别。
扶枝往下飘。
她看见师尊拿着大勺子从小厨房里出来,风吹起他长长的白胡子和围在腰间的嫩黄色围巾。
渡明道人稳住身形,捏得勺子嘎吱一声,对着传讯信鹤低声道:“……大过年的,别开晦气玩笑,把你脑浆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