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内沉静下来,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在等着鹫儿开口。 过片刻,鹫儿垂眸,略伤感地轻声回道:“我们一家在船上落了难,是恩公出手相救。”说罢,她抬起楚楚可怜的眸,眸中惊魂未定,不知该落向哪儿的目光恰好与林暹的眼撞上了。 林暹心弦微颤,像是被只小虫叮咬了下。 没人再去为难这个可怜姑娘。 另一边,秦氏正去林岳氏那处。林岳氏刚念完佛,坐在榻上喝茶歇憩,见秦氏唐突过来,不悦但也没数落她。 秦氏本以为房中只有林岳氏,没想陈婉儿也在。陈婉儿是林岳氏表外甥女,长得文静,性子温柔。她早被暗许给林大郎,林家上下都已认她为小夫人。 见到陈婉儿,秦氏把准备好的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林岳氏倒先开了口。“都是自家人,有话不妨直言。” 秦氏放宽心了,坐下后来不及喝茶就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地全吐了。 “夫人,平时我也不是个好管事的,只是这回实在不能憋了。官人大老远地去趟琼州,莫明其妙带回个人说是义女。也不知官人怎么想的,是嫌人丁不兴旺还是嫌别的呢。这也不是最要紧,我是看那人面相差,担心她心术不正,以后捣得家里不太平,到时还不是要劳您费心。” 林岳氏拈着菩提珠子,头也不抬,道:“没想你还有这份心。平日真要谢你体恤了。” 秦氏心虚,自知暗地里做了不少事,但节骨眼儿上凭白多出个底细不明的丫头,恩怨也不谈了,急忙要靠拢林岳氏。 “夫人说句良心话,以往我是不愿劳烦您的,只是我天生愚笨,不小心烦到夫人,还望夫人大人大量。这回官人带回那么个人,我实在担心得没法子,才跑来扰夫人您的。” 林岳氏听后越发高兴了。秦氏貌美,曾凭林安宠爱无法无天,如今徐娘半老也知道急了,也能领得她受的苦。 林岳氏不喜欢鹫儿,不过为出口气,有意不管。她说:“官人定下的事,妇人岂能多舌?再者府里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这是拐着弯骂人多管闲事呢。秦氏碰一鼻子灰,很尴尬。 林岳氏又道:“这几日听到风声,说二郎为一个歌女与人打架。我本不想管,但是二郎毕竟是林家子弟,年纪也不小了,整天在外厮混败名声可不行呀。” 秦氏唯唯诺诺点头,脸皮似被削去一层红得发黑。她不想再提败家儿子,于是看着陈婉儿,左顾而言它。 “小娘子越发秀丽了,真是让人欢喜。” 陈婉儿半低下头,羞涩浅笑。她虽不说话,但听得也有心,很想知道林安带回来的姑娘究竟有多好看。她不好意思问林岳氏,晌午时遇见林暹,有意无意地打探一二。 “听说表姨夫带回来个小娘子长得漂亮,表兄可有见过?”她边问边窥探林暹的神色。 林暹端着书,坐得笔直,随口地回了句:“有鼻有眼,就是个人样。” 陈婉儿见他兴味索然很高兴,悄悄端上亲手制的羹,再剥几片柑瓣递上去。 “莫要整日看书,歇会儿。” 她已将自己摆到妻子的位置上,处处替林暹着想。 林暹抿嘴,颇为无奈地点下头。碗里的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因是家人给他备的,他也就吃了。 陈婉儿羞涩问他:“味道如何?” “嗯?” 林暹没听清,抬眼见她满脸期待便道了一个“好”字。 陈婉儿如释重负,扬眉道:“听说吃口太重对身子不好,我特意做清淡。” “也不必太清淡,再放半勺糖更好。” 陈婉儿一听,很惶恐,生怕他不满意急得眼眶泛红。 林暹见之好声好气道:“没说这次不好,只说下回。”话落,他还她一抹笑。 陈婉儿的心安定,千咛万嘱两书僮后方才离去。 林暹长吁口气,继续看书以备科举。不知为何,今日心绪不佳,实在念不进干脆熄灯回房。 林暹喜静,书房设在偏处,需绕小半个圈才到住苑。回苑的小径上雪积得厚,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平时静得无声,而今晚此时不止他一人。 林暹驻步,寻着沙沙踩雪声,转过头就见林安孤身往西园去。 那边是含淑苑,鹫儿住的地方。 林暹一想就明白了,不由蹙起眉头。 转眼,过去大半月。鹫儿鲜有露脸,大多时候她都在房里作画,一看笔法就是生搬硬套,学了没多久的样子。本来以为她是喜欢画,直到林安宴请徐提举,才知不是这回事。 徐提举任职市舶司,平时与各大海商有往来,不过此人性格乖张,水泼不进,火烧不化,办起事来铁面无私,实在叫人头疼。此番林安能请到徐提举也花了很大功夫,可人一进门就如庙中金刚,不苟言笑。 徐提举吃斋,午膳全素宴。他不喝酒,众人陪他一块儿饮茶。好在,园中梅花开得艳得徐提举几句赞赏,否则林安真没拿得出手的东西来。 “徐大人,吾有一女,平时好舞文弄墨。她听闻徐大人擅画梅,很想向您讨教。不知吾女可有这个福分。” 徐提举听后颇得意,暗掩高兴拈须道:“这太抬举本官了,不过本官对画颇有造诣,虽成不了人师,但教上几笔还是不在话下。” “那好。我唤小女过来。”说罢,林安吩咐小厮备上纸笔,让李婆子把人叫过来。 约过半刻钟,鹫儿珊珊来迟,她穿着宝蓝对襟暗花小袄,底下是绣梅纹的月牙色长裙。头梳垂鬟分肖髻,发间缀以珍珠簪子。面上未施脂粉,却有胭脂也难调的好气色。 鹫儿许久未现于众人眼下,她一到,堂里瞬间亮彩了。徐提举见之面上波澜不惊,墨瞳不知不觉地放大了。 林安眯起眼,暗暗一笑。 “鹫儿见过徐大人。” 鹫儿拜首,而后又朝众人揖礼,眼波流转间瞥见林暹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身侧是他未过门的妻,陈婉儿。 陈婉儿触到她的目光,紧张地攥起拳。刹那,她的心像被无形之手狠揪,莫名地惶恐,还好表兄不动如山,这才叫她松口气。 一番寒暄后,徐提举说:“听闻你擅丹青,画几笔让本官瞧瞧。” 鹫儿颔首,提笔卷墨,在纸上落下梅枝。梅枝苍劲虬曲,浓淡相宜,大获徐提举赞赏。 鹫儿把笔递给徐提举,半低着头谦虚地笑道:“花乃点晴之笔,鹫儿不敢在徐大人面前卖弄,还请大人赐教。” 徐提举莞尔,接笔刹那不小心触到她指尖。鹫儿一吓,羞涩地把手收到袖里,静静地看着徐提举在纸上落下红梅。 “大人画得真好。” 她弯起眸,巧笑嫣然。徐提举不禁飘飘然。 余下半日,鹫儿就跟着徐提举习画。她聪慧,没多久就习得精髓。徐提举打趣道:“没想来一回,收了个女徒儿。” 林安顺水推舟。 “晚膳时就让女徒儿敬徐大人几杯酒。” 或许就是这几杯酒的缘故,徐提举喝醉了,醉态不雅,他便去歇室歇息。婆子、婢女忙于收拾碗筷残羹。林安与两儿聊着科举之事,妇人陪在边上,谁也没见到鹫儿,直到旁屋传来哭叫才知出事了。 众人撞进去时,鹫儿蜷俯在地,衣裳都被扯碎了。 林安勃然大怒,指着徐提举大骂:“好你个徐三!竟然在我府上做出这等事!” 徐提举仓惶地拉起袍子,终于酒醒了。 过了一夜,此事不了了之。林安送走徐提举,而后去了含淑苑。 鹫儿正躺在榻上,面色略苍白。她看到林安,不声不响转过身,却又故意留他三分侧脸,娇柔委屈,我见尤怜的脸。 林安给婢女递上眼色,待闲人散尽,他坐到榻边,慈父般摸着鹫儿额发:“委屈你了。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鹫儿不答,三番四次把缠着她的手推开。 林安把她的身子硬扳过来,以拇指印去她颊上垂泪。 “别哭。再哭我就不喜欢了。” 鹫儿伸出手,只见指间点点红。她有些怨,道:“为了练梅花,我手都起茧子了。” 林安心疼,搓揉起她指上的红印,低声许诺:“保证不会有第二次。” 说罢,他凑到她耳边轻咬了一句话。 鹫儿弯起眉眼,咯咯直笑。 她一笑,林安也就舒心了。他轻抚起她的脸,指尖拨弄着小巧鼻尖,问道:“你想要什么?” 鹫儿眨着眼,天真烂漫。 “我想要金玉钗。” “好,我给……你要什么我都给……” 林安轻声哄着。 市舶司的批文下来了。锦绣堂的大船装着万千斤私货,安然无恙驶出东海。至于这船怎么被批下的,林府几个人门儿清。之后徐提举有厚着脸皮找上门,说要把鹫儿接到徐府去。林安塞他几个美人后便没了下文。 鹫儿拿到金玉钗,一一在发间比划,不是太花俏就是太老气,她挑不出满意的便摆到百宝柜里。不经意地,在镜中看到婢女青莲偷窥着,还时不时低头看看自萝卜似的粗节,露出羡慕之色。 卑微且不起眼的影,真是可怜。 鹫儿不禁撩起一缕发,缠在指间把玩。她瞄着镜中的婢女失落幽怨样,随意地从百宝柜里挑支金玉钗,走过去插在她的双丫髻上。 “你的头发黑又亮,好看。” 青莲一怔,受宠若惊,匆忙地把钗子拔下。 “娘子,这个太贵重,奴不敢收。娘子的发才配得上。” 鹫儿莞尔。“青莲的发长得这般乌亮,怎么会配不上?莫怕。我以前也像你一样……” 话说到一半,她蓦然收住了,像是为隐藏什么。随后,她把青莲拉到铜镜前,抚着青莲的发髻以及髻上的金玉钗。 “瞧,多好看。”她笑着,好似千年狐妖在青莲耳边媚惑。 青莲盯着铜镜心驰神迷,一不小心浸润至鹫儿似水眼波中,里面尽是赞赏,一点也不嫌弃使女的身份。她心突突地跳,神差鬼使般收下这枚金玉钗,跟随鹫儿出了院子。 徐提举的事过去没多久,林家几个人再见到鹫儿时都很尴尬。他们以为她落得玉惨花愁,说不定看见井就想跳。谁曾想,鹫儿与初来时一样,面容娇俏,一双桃花眼很干净,未染纤尘。 林家两姐妹惊诧,只以为传闻是假的,但林暹知道这全是真的,见到她时心里莫名搁上一根刺。 “好些日子没见鹫儿妹妹了,病可好些了?” 林逸走来,像是不知情。 鹫儿回眸见是他,嫣然一笑,眼波轻荡偏偏落到林暹那处。 四目交错间,林暹心弦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