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堂的当家林安带回个美人,她个子清瘦,身披胭脂色暗花斗篷,底下穿双鹿皮靴。脸上面罩蒙得严实,只留一双眼梢微翘的桃花眼在外。 雪簌簌地下着,门庭无声。少女跟在林安身后落入网似的目光之中。她有些无措,慢慢停下步子。林安察觉人没跟来,止步转身朝她招招手。 众人目光又悄悄地铺向林夫人。 林夫人面色苍白,过半晌,她迎上前朝林安卑谦揖礼。身后婢女伞没打好,使得雪花飘落在她乌发上,多添了一丝白。 “官人舟车劳顿,快些进房歇息。” 林夫人笑眯眯地递上热巾,有意无意地瞥向林安身后。林安略微偏过身,擦完手后在众人簇拥下入华锦堂。 少女也跟着进去了。她的目光随着林夫人,从她鞋上的缠枝纹瞄到发髻上的金玉钗,在林夫人转身刹那利落收住。 堂内燃有炭炉,热如盛夏。少女将御寒手炉,银狐围一一摘下,一点一点露出张十四五岁的嫩脸。 她长得雪白,犹显双髻如漆。细柳眉下,一双桃花眼乌亮干净,含着三分笑。林安向她一招,她便碎步走上前朝林家众人拜首。 “鹫儿拜过夫人,公子,小娘子。“ 声如夜莺,行如淑女。光看模样,都猜不出她的来历。 林夫人笑得僵。坐其下首的秦氏脸上更是罩层黑气。 鹫儿垂着眸,依旧乖巧。 林安颇为得意地挑眉,上唇间乌须随之扬起。他说:“鹫儿是我刚认的义女,从今往后就住在府里了。”而后一一介绍了堂中几人。主母林岳氏,妾秦氏,还有两位公子,两位娘子。 林岳氏笑逐颜开,亲切地说道:“难得见到这么好看的小娘子,不知官人从哪儿找来的宝?” 林安低头品茶,未吭声。 秦氏阴阳怪气地道:“夫人说话真客气。我倒觉得这娘子面相不太好,颊薄嘴尖的,是个苦命相。” 林安落下白瓷盏,声音比平时响了些。秦氏不敢再发话了。 林岳氏弯起眉眸,笑得更和蔼了,似乎有意要凸显秦氏的刻薄样。 “赶那么远的路,想必鹫儿也累了。我也不多说什么,既然来了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好了。房已备好,让李婆子带你去吧。” 秦氏翻个白眼。其余几人面色平静。 鹫儿颔首应下,然后就跟着李婆子走了。她步子行得慢,到外廊窗下微顿。 堂内窃语被簌簌雪声盖过,鹫儿只勉强听见几个字。她的手不由自主缠玩起衣带,凝神思忖了会儿,而后转头看向园子。 园中梅花正艳,是她从没见过的景致。 鹫儿拉起斗篷遮住头,沿卵石小径入梅园。李婆子殷切地笑问:“姑娘要不要折枝回去?” “好,就折这枝。” 鹫儿指着心仪的一株梅,回眸刹那,红梅瞬间无颜色。 李婆子看呆了眼,缓过神后满口应承,小心地把她送到含淑苑。 打点好后,李婆子就走了。鹫儿站在窗边眺望,正好能看见李婆子被几个老妇围住,虽然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但看神色唇形大致也猜到是在问她的来历。 雪花飘了进来,有点冷。外边的婆子已作鸟兽散。 鹫儿关起窗户,解下斗篷在房里走动。一双柔荑如微风,轻抚案上青瓷玉瓶,柜中珊瑚玛瑙;指尖似雨珠,淘气地在金银头面上弹点着。 “喜欢吗?” 不知何时,林安来了。身为东海巨贾,自有一番常人不及的气派,一进门就气势逼人。 鹫儿敛起愉悦之色,慢慢拿起柿饼叼在嘴里,转身朝林安嫣然一笑,而后将咬过一口的柿饼递到他嘴边。 “这个好吃,你尝尝?” 她娇俏无邪,黑珍珠似的眼瞳光彩熠熠,盯得人心都要化了。林安看着她咬上半口,皱起眉苦笑。 “甜得齁死人了。” “还好,我喜欢甜的。” 鹫儿低头浅品,在琥珀色的柿饼上印出漂亮的月牙儿印。 林安望着饼上的月牙儿,柔声道:“你还没说喜欢不喜欢。” 鹫儿抬头四顾。“都好,就是有点冷。” “冷?”林安凝神,想通后不由笑了。 “忘记你那处没冬寒了。先熬过这段日子,之后就不冷了。” 一语双关。 话落,他伸出手,恰好李婆子打帘进来,抬头见到林安,一惊。 “不知大官人在这儿,奴晚些来。” 林安肃然,迅速地收回手,一本正经道:“正好要走。往后这里你多担待,莫让人受委屈。若有别的事直接报于夫人。” 李婆子笑得讪讪的,急于表明忠心,她说了几句讨好的话,然后殷勤地将林大官人送走。 回来后,李婆子送上刚剪的梅枝。 “不知娘子想把花摆哪儿?” 鹫儿细看了会儿。 “这不是我要的,不过还是谢谢李婆婆了。” 她随手将梅花插在矮瓶里,无视李婆子惊诧之色,从柜里拿出铜剪去了梅园。 林家的梅园都大过寻常人的宅子了。园中梅花艳如火,蔓延到小桥流水边。桥的那头是假山石林,青灰之间窜出几点红。 鹫儿七弯八拐才找到看中的那株梅。梅枝儿好端端地竖在那儿,花瓣上凝着晶莹白霜。她上前持起剪子,刚要落下,忽然伸来一只手把铜剪夺去。 “我来好了。”来人自顾自地替她剪下根梅枝。 鹫儿转眼看去,是林家二郎。他长得眉清目秀,笑起来带了点风流气,好在唇红齿白,能勉强将这气韵盖住。 “你从哪儿来?” 他先发问,熟不拘礼,而鹫儿与他不熟,伸手先把铜剪要回来。 林逸笑着把剪子还她了。 “南边。” 鹫儿剪下一株梅。 “南边不下雪。”说着,她桃花眼轻瞥,见不远处雅轩中另有三人,其中两位娘子正凭窗而望。 鹫儿天真问道:“是他们来派你问的吗?就因为你是庶出的?” 林逸微怔,眼中闪过一道诧异之色,不过转眼他又变得兴奋,不以庶为耻,反以庶为荣。 林逸兴致勃勃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庶出的?” 鹫儿剪着梅,对着花瓣道:“因为他们想知道我的底细但又放不下架子,所以挑你过来问。” “呵呵,说对了。我还以为你很木讷呢。” 闻言,鹫儿不语。 林逸的目光大胆地铺在她脸上。她微翘的唇珠上沾了几片雪花,不一会儿雪化作水慢慢地流入唇齿间。 她舔了下。 林逸想象着自己是那颗水珠子,笑着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好呢?妹妹还是……” “叫我鹫儿好了。” “那你叫我二哥好了。” 林逸耍起小俏皮,要博美人一笑。美人不但不笑,反而嫌他无趣似地扁下嘴,然后慢悠悠地将梅枝放入篮中。 “劳烦二哥带路,我去向两位姐姐问安。” 雪渐渐小了。 林逸领鹫儿入垂花轩。一入门,鹫儿头上的雪被热气烘化,额间碎发如墨洗,衬着整张脸白的更白,红的更红。 林家两姐妹盯着她,不太客气。 鹫儿先施礼,道: “鹫儿初来乍道,不懂规矩,还望各位海涵。” 林玥自视嫡女身份,面上浅笑,心里却不收她这个礼。 庶女林璎皮笑肉不笑地发问:“你是哪儿的人?官话说的这么好。” 鹫儿回道:“我从南边来,曾经跟先生学过。”说着,她把手探到梅花状的火笼上轻吟了句。“这里真冷。” 鹫儿有双好手,纤长雪白无骨节,尖上蔻丹红。看过她的脸,再看这双手,手就普通了。 林璎长得也好,可她的手比不过鹫儿的,而她的脸又及不上手嫩。 “在我们这儿只有妓才染蔻丹。”林璎傲慢笑道。 鹫儿抬眸看她一会儿,天真笑问:“二姑娘见过妓?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呢。” 林璎蓦然涨红了脸,忙辩解道:“我是听人说的!” “林璎。”终于,沉默许久的林大公子发话了,声音低冷,像是夹杂着冰碴子。林璎把舌头缩回,暗地里扯下嫡姐姐的衣袖。 这时,林二郎将五个柑橘摆到火笼边,笑嘻嘻地给了鹫儿一个。 “新妹妹。来,吃个柑橘。” 鹫儿道声谢,剥开柑皮撕下一片递到嘴里,一边吃着一边看向坐在东处的林暹。 林暹端着书,背挺得像尺。他目不斜视,半张侧脸错落有致,赛过鹫儿见过的大多数男子,只可惜他太过清高,明明与众人坐在一处却像独占一隅。 听说林家大公子声名远扬,十岁做的文章就已受人赏识;十七岁解试考了第八,那年因他年纪尚轻又不幸染风寒,故延三年,准备参加后年省试。路上,林安就对这个儿子称赞不已,十分地自豪,说他是当宰相的料。 终于见到真人,与鹫儿所想的模样相差无几,她在心里掂量,觉得此人古板正经,不及林逸通透。一个柑子吃完,他还在看书。 鹫儿把柑皮扔入火笼,桔皮清香慢慢地飘散开来。林暹终于转过眼,目光触及到鹫儿脸上又冷冷地收了回去。 紫檀案上的博山炉腾起一缕直烟,经风吹拂,散了,模糊了,晃得每个人的脸都朦胧了。 林璎消停了会儿又开始发问,连珠带炮的。 “妹妹,人家刚来,你可别把人吓坏了。”林二郎戏谑,人歪靠在小榻圆枕上漫不经心撕着柑瓣上的白筋。 林璎厌恶地瞪他一眼。“兄姐都没吭声,你发什么话。” “兄长不刚才不是发话了,你还不懂吗。” 林璎不服气地哼唧一声,眼睛暗瞟林玥。 林玥抿口茶,扬起眉眼,笑问:“敢问一句,鹫儿如何与爹爹相识的呢?” 话落,垂花轩安静了,翻书声不经意地慢去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