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柘回了自己的院子,习惯使然,去了书房。 他坐在椅子上,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突然,门被敲响。 江柘重新带上眼镜:“进来吧。” 季采薇端着一盅汤走了进来,“我听下人说你回来了,我想着你这几日繁忙,怕你熬不住,所以早早地熬了花旗参炖竹丝鸡,可以补气安眠的。” 说话间,季采薇给他舀了一小碗,“喝点吧。” 江柘眼中回暖,单手托着碗,大口大口喝了。 季采薇又给他舀,两碗汤下肚,江柘空虚的胃得到充实,连带着浑身的冰冷气息也散去不少。 季采薇:“我给你揉揉额头,你眯一会儿吧。” 江柘不置可否。 鼓胀的额头被一双泛着凉意的手指轻柔缓慢的按摩着,大大疏解了疲惫。 没一会儿,江柘就开始昏昏欲睡。 季采薇手上动作不停,少顷,她确定男人睡过去了,才从内室里拿出一块毯子披在他身上。无意间,她瞥见了男人眼底的乌青,想来是好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了。 季采薇神色落寞,伸出手指停留在男人的面部前方,在空中虚虚描绘着,低声喃喃:“江柘,你到底在做什么呢?” 江柘这一觉睡得安稳极了,醒过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 他掀开身上的毯子,折叠好放回内室,走出了书房。 水根守在门外,见到他,连忙打招呼。 江柘看着他脸上的抓痕,眉头微皱,“舒姨娘抓的?” 水根呐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江柘:“她还在闹?” 水根点头。 水根:“中途舒姨娘带着二少爷和大小姐又来过几次,不过您在睡觉,所以他们被我挡了回去。” 江柘沉吟,一语切中要害:“舒姨娘连我都没放在眼里,能听你的。” 水根:“额……” 水根挠挠头,“好吧,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少爷。” 水根:“是夫人身边的张妈来过了。” 江柘:“母亲有没有让人传话什么的?” 水根疑惑:“没有呀。张妈只是把舒姨娘他们赶走了而已。” 江柘看着江母的院落,眸子一暗,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经过半年多的接触,江柘并不怀疑江母对他这个儿子的深厚爱意,然而现在他被“欺负”了,江母却只是让人把罪魁祸首赶跑了。 这可真是太反常了。 还有江父的态度,与其说江父是宠爱舒姨娘,倒不如只是单纯养着这么个闲人。给她应有的荣华富贵,但关切爱意这些却是没有的。 而舒姨娘的为人处世就更令人耐人寻味了。 明明是个妾,却敢当着江父的面,对他这个嫡子冷嘲热讽,面对江母,别说隔三差五的请安,便是不当面甩脸子,都是舒姨娘心情好了。 这江家看来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啊。 江柘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细细回忆着过往相处中的违和点。 罢了,等江父此次回来,他非得问个清清楚楚才行。 他可不希望他在前方做事,后面有人拼命拖后腿。 之后的日子里,江柘深刻认识到什么叫“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江柘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舒姨娘发起威来,等闲人近不了她的身。 江父出门了,江柘要处理布庄的事情,江母体弱又意外放纵,季采薇不掌权,这个家里还真没人能制得住她。 所以舒姨娘变本加厉,一天三顿饭的吵闹,时不时还能上点儿“点心”“下午茶”什么的。 饶是江柘心性淡薄,也被她烦得不行。为了不让季采薇受无妄之灾,江柘都以看望弟弟的名义,把她送去和季明暂住。 然而这一切看在舒姨娘眼里,她只以为江柘认怂,怕了她了,每天闹得更加起劲儿。 江柘冷冷听着底下人的抱怨,然后挥退了他们。 他问水根:“二少爷和大小姐是个什么反应。” 水根:“二少爷和大小姐也拿舒姨娘没法子,每日躲在屋子里不见人。” 江柘:“是吗?” 水根:“是的。” 江柘勾了勾唇,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只是笑意却未到达眼底。 江柘:“她想闹就闹吧,一切等父亲回来了再说。” 水根:“是。” 一个半月后,江父终于回来了,不过状态却不怎么好,胡子拉碴,眼中布满血丝。 江柘也能猜出几分,商场如战场,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江父要处理那么多地方的店铺,时间又这么紧,想来也是没休息好。 江柘体谅他,原本是想让他休息一晚,再谈论舒姨娘的事情。 不过他等得,某人却等不得。 舒姨娘一得到消息,就气势汹汹跑了过来,“老爷,这次你必须给我个说法。” 江父皱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舒姨娘尖声道:“不行,老爷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听闻消息赶来的江母,江柘,脸色挂不住了。 江柘冷着一张脸,扶着江母进去,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对水根道:“去把大小姐,二少爷请过来。再让人把少夫人请回来。舒姨娘说的对,今天是该有个说法了。” 江父欲言又止,舒姨娘得意洋洋。 半个小时候,人都到齐了。 江柘开口:“父亲,儿子有一事不明,今日想请问你。” 江父:“你说。” 江柘:“儿子想问你,是否曾经亏欠过舒姨娘,亦或是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以至于让她在江家横行霸道,如此目中无人,嚣张跋扈。” 舒姨娘脸色骤变,又要开骂。江柘冷冷看过去,“现在我在问我爹,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姨娘插嘴了。” 舒姨娘:“江柘,我怎么着也是你的长辈,这就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江柘:“我没有为老不尊的长辈。” 舒姨娘:“你……” 江父猛的一拍桌子,怒喝:“够了。”指着舒姨娘斥道:“你给我闭嘴。” 舒姨娘仍有不甘,不过到底还是没吭声了。 江柘:“爹,请你告诉我。” 江母握着扶手的手微微颤抖,江父闭眼沉默,良久,叹息一声,“都是债啊。” 舒姨娘身子一抖,脸色也有些别扭。 江父:“我没有什么把柄在舒姨娘手里,但我的确是亏欠她。因为” 江父:“她的双亲是因我而死。” 江母叹息一声,舒姨娘也低下了头。 季采薇则是若有所思。 江柘摩挲玉扳指的动作一顿,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样一来,倒是能说得清为什么舒姨娘那么猖狂,而江父江母还放任了。 江柘沉吟:“爹能说得具体点儿吗?” 江父:“爹是白手起家,所谓万事开头难,没人支持爹,那个时候爹就只能自己去跑生意。一个人上山采原料,一个人摸索着染布,再一个人去卖布,后来遇上了你母亲,她不嫌弃我这个穷小子,跟着我吃苦受罪。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爹的生意终于有了起色。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爹在给那位主顾送货的路上,遇上了山贼,命悬一线之际被人救了,救爹的人就是舒姨娘的双亲。” 回忆过往,江父有片刻的失神:“爹是感激他们的,也承诺事后会以银钱报答他们,只是当天晚上山贼找过来,他们为了保护我,命丧山贼的屠刀下。救命恩人身亡,爹就只能报恩在舒姨娘身上。” 江柘眼神闪了闪,问:“然后呢?” 江父:“然后,舒姨娘无家可归,爹就收留了她。爹本意是想认她做干妹子,好好照料。以后她成亲了,爹给她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在婆家站得住脚。婚后她若是有什么不如意,爹也愿意替她撑腰,算是代替了舒家双亲的责任。” 江柘冷漠反驳:“可是现在,她却成了你的姨娘。” 江父脸色有些复杂,怅然道:“是啊。本来那个时候我都跟男方那边商量好了,确定了日子。却不料我一高兴,喝醉了,就、就做下了错事。哎!” 江柘:…………… 江柘:“冒昧多嘴一句,那酒是舒姨娘拿过来的吧,也是舒姨娘劝爹喝的?我想想。借口应该是她就要嫁出去了,以后不能常相聚,所以要喝杯酒之类的,算作告别。或者就是提起她死去的双亲,爹一愧疚肯定不好拒绝对吧。” 江父、江母、舒姨娘三人,脸色齐齐巨变。 舒姨娘忍不住怒斥:“江柘,你胡说八道什么?” 江柘置若罔闻,继续道:“但我有一事不明,那个时候爹娘应该住一起的吧,为什么舒姨娘一个单身姑娘半夜去找爹喝酒,娘却不在场呢?” 江母拧着眉,想了想,说:“好像那一晚,我很累,早早的睡下了。” 江柘的镜片一闪,遮住了他眼中的精光,“喔,这么巧。舒姨娘舍不得爹,找爹喝酒,爹喝醉了。娘刚好累了,早早睡下。第二天,爹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做错了事。” 江柘的语气很平淡,似乎说的是一个与他无关,甚至还有些寡淡的故事。却听得舒姨娘心神巨震,遍体生寒。 江母却是身体一颤,猛的红了眼眶,流下两行清泪,却只能捂着嘴哽咽,季采薇赶紧劝慰她,免得婆母哭坏了身子。 江父不敢置信的看着舒姨娘,直把对方看的汗毛倒竖,结结巴巴道:“老、老爷,你听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江柘:“那你说是怎样的。” 舒姨娘:“我、我、我………” 舒姨娘“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面对江父失望的目光,她突然尖叫一声,状若疯狂,她指着江父,道:“这是你欠我的。如果不是你,我的爹娘就不会死。” 江柘扶了扶眼镜框:“令尊令堂的事,我感到很遗憾,但是你知道,这不是我爹的错,他也是受害者。” 舒姨娘:“你懂什么?如果不是江正华,如果我的爹娘没有遇到他,就不会救他,之后就不会引来报复的山贼。我的爹娘也就不会死,这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他害死了我的爹娘。” 江柘:“所以你恨我爹,是吗?” 舒姨娘:“对,我恨死他了。” 江柘:“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之后他带你回家,你有很多机会的,不是吗?” 江父/江母:“柘儿………” 季采薇:“江柘………” 其他人也诧异的看着他。 江柘:“你如此怨恨他,为什么之后又要设计失身于他呢,跟一个你怨恨的男人上..床,你不嫌恶心吗?” 江柘:“甚至,你还不能当他的妻子,只能当一个妾,不憋屈吗?” 江柘:“你心中有如此大的仇恨,你为什么还愿意替生儿育女,并且因为儿女得不到他的重视,而感到愤愤不平。因为他不爱你,不关心你,而心理失衡,暴跳如雷呢?” 江柘诘问三连,逼得舒姨娘连连后退。 末了,他叹息一声:“其实你心里明白,你双亲的死并不能怪罪到我爹身上。但他的确也有责任,所以他尽可能的补偿你,如果当初你顺利嫁给了其他人,他一定会把你当亲妹子看待,有他给你撑腰,保管你在夫家过得逞心如意。更重要的是,你会是正妻。但是,你放弃了,转而选择了另一条路,另一条充满了崎岖的路。” 江柘:“为什么呢?因为你爱上了这个男人吗?还是火眼金睛看出了这个男人身上巨大的潜力?亦或是,二者皆有。你能告诉我吗,舒姨娘,我真的很好奇。” 舒姨娘呆呆的看着对面那个条理清晰,娓娓道来的青年,突然感到一阵莫生的熟悉。 曾几何时,她也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看到过这种自信的神情,只是那个男人的眼睛里,没有她。 大堂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在场的下人纷纷低下了头,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江晨江雨却是瞪大了眼珠,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们的母亲。 江父眉眼耷拉,整个人都萎靡了。 季采薇则是忙着安抚哭泣不止的江母。 唯有江柘坐在椅子上最镇定,他甚至还有心情喝了一杯茶,润喉。 在那样镇定的目光下,舒姨娘只觉得自己如同被扒了衣裳在大街上游街,屈辱至极,可恨她还无法反驳。 江柘放下茶杯,与她对视:“舒姨娘,你的双亲因为我爹而死,这是我爹欠你的。便是你杀了他,也没什么好指责的。但是 ”江柘猛的沉了脸 “杀人不过头点地,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你呢!因为你的算计,在我爹和母亲之间深深埋下了一根拔不掉的刺,一碰就钻心的疼,害得我的母亲抑郁成疾,长年深受病痛之苦,身心疲惫。这么多年,你更是仗着这个筹码,在江家作威作福,害得我爹我母亲有苦难言。” 江柘:“舒姨娘,一个人究竟可以坏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出这么让人厌恶的事。” 江柘:“你扪心自问,你究竟是憎恨我爹连累了你的双亲,还是以此为借口,换的我爹我母亲的一次次让步,然后来满足你个人的私欲。” 舒姨娘、舒姨娘已经被诘问的说不出话来了。 带了这么多年的遮羞布,有朝一日,被人毫不留情的扯下来,不仅疼痛还难堪。 江柘等了一会儿,突然道:“分家吧。”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江柘:“两条人命。舒姨娘,你算计我爹我母亲在前,折磨我母亲心理多年在后,算赔你一条命。今日分家,我让步。现有的家产,我只拿半成,其余的都给江晨,算赔你另一条命,你认为如何?” 江父江母大惊:“柘儿……” 江柘直视着舒姨娘:“你说的对,我“挥霍”掉的该由我自己承担。如今我只得半成,便是按原来的家产算,江晨如今也能得一半了,这样,你满意了吗?” 舒姨娘:“你……” 江柘:“水根,拿纸笔来。” 水根六神无主,求助的看向江父,江父却释然的笑了,“听柘儿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