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福生看不到那张死人脸,心头的恐惧却没有少一点。可怜小叫花跟个死人关在一个棺材里头,他吓得小肚子都涨了起来。福生双手合十,默默地念着“阿弥陀佛”。虽说他时常去庙里偷桃子杏子李子填肚子,饿极了连贡品也不放过,可好歹他跟老黄也在破庙里头住了那么长时间,佛主总要看他眼熟吧。 福生此刻真想哭,他宁可之前叫人发现了揍一顿,也比现在跟尸体放在一处好。他有心大喊大叫,让人放他出去。又怕惊动了这死人,突然间诈尸了。 棺材外头的女人拍着巴掌笑:“哎哟,陆老爷您放心,老身是做老了生意的人。但凡是主家提出的要求,我应三娘就没有应不下的。这决计是好人家的娇小姐,命里头带着福呢,绝对能庇佑你们一家三代。” 福生贴着棺材板壁,汗湿夹背,心道这真是好人家的娇小姐,怎么就这么不声不吭地被拎来结阴亲了?正经的结阴亲不是两家真当个亲家走动的嚒,这会子怎么只一个媒婆样的女人在不停地叨叨叨。 很快,福生就没心思想这些了。陆大郎这么一开馆盖棺,又将福生用来卡着缝隙的石块跟帕子给挤掉下来了。棺材里头空气越来越少,还夹杂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遮盖尸臭味的浓烈花香,简直让人作呕。 福生开始大喊大叫,被憋死掉的恐惧战胜了遭遇尸变可能的恐慌。他现在宁可招了人来,打他一顿,将他丢进河里头喂王八都成。只要人没死透了,总还会有希望。 谁知道这鬼新娘既没人看新人也没人来哭灵棚,福生就跟着她一道冷冷清清地被丢在了没人搭理的地方。 行到九十九,还差了一步。福生心里头不服气的很,死命地开始拿身体撞击棺材板盖子。他一边撞,一边骂自己:“狗东西,叫你怕挨打怕痛,这回憋死了你,看痛不痛!” 他动作过大,喘气也厉害,不一会儿就觉得气喘不过来了。小叫花心里头惊惶,生怕自己又晕晕乎乎地倒下了。他拿出那柄钝口的裁纸刀,用力在自己手指上划了一道,滴出血来,痛劲儿让他灵台又清明了。 福生刚大喜,在心里头夸了一句自己当断则断,是个英雄好汉;就听见旁边幽幽地一声响,是人喘气的声音。 完了,死人不能沾活人的血,这肯定是尸变了。 那女人幽幽地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棺材里头暗的很,可福生就是能感觉到那女人正盯着自己看,而且也看到了自己。 福生拼命咽唾沫,嘴里一边念着“南无阿弥佗佛”,一边警惕着抓紧了手里的裁纸刀,企图跟女鬼讲道理:“那……那不是我把你关在这里的啊,是……是那个应三娘把你送来的,要……要你跟陆家老三当一对鬼夫妻。” 说到了成婚的话题,小叫花心一横,睁眼说瞎话地掰扯了下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花信之年的好女孩儿家,就是在地底下也该有个依靠。我看陆老爷一家挺好的,还费尽心思给你弄了楠木棺材安葬。你就安安分分给那三少爷当媳妇吧。说……说不定,来年还能添个大胖小子。” 福生心里头乱糟糟,这鬼能生孩子不?不管了,总之冤有头债有主,就是不甘心也甭找到他一个不相干的人头上来。 那女鬼突然间开了口:“你是谁?” 福生连忙撇清干系:“我……我就是个小叫花。天冷,我随便找地方睡一觉。哪知道醒过来就在这儿了。鬼娘娘,小的真没冒犯你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漏洞百出的说辞打动了那女鬼,对方只幽幽叹了口气:“我不是鬼。” 福生心里头想,得了吧,老黄醉得分不清天南地北的时候,也会坚持说没醉,结果转头就一脚踩进坑里了。 小叫花没胆子跟个尸变的女鬼争辩对方身份,赶紧小鸡啄米般的直点头:“是是是,哪儿有您这么漂亮的鬼。” 女鬼高兴了起来:“我叫人拍了花子给拐到了这里。小叫花,只要你帮我回去,我家人一定会重重酬谢你的。” 福生心道,我要真是带着个女鬼上你们家门,估计我就要被打成鬼了。他不敢忤逆女鬼的意思,只好哆哆嗦嗦地应和:“是是是,您家里人一定担心坏了。” 那女鬼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只吩咐福生:“我们一起用力,将棺材盖子给推开。” 福生暗想,呸!当了鬼都要占便宜。你一个女鬼都碰不到实物的,还推棺材盖呢。他刚想到此处,又发起抖来。要是鬼没有实在的身子,那他的脚碰到的是什么? 可怜的小叫花“嗷”了一声,居然用力撞动了棺材盖子。 女鬼大喜,连忙拿了身上的挂件塞在缝隙里。外头的空气钻了进来,福生总算能好好喘气了。他一鼓作气,跟那女鬼一起用力,总算挪动了棺材的一点儿边。一人一鬼四只手,扒在棺材边上慢慢用力推厚沉的楠木盖子。 跑到灵棚里头想看一看楠木棺材的陆家庄小儿们,就这么齐齐看着一男一女两个鬼从棺材里冒出脑袋来。 “鬼啊!” 一时间,陆老爷家的整个宅子都沸腾了。一群目睹了鬼诈尸的小儿吓得屁.股尿流,直接连滚带爬地将闹鬼的事情搅和的人尽皆知。 福生原本是想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刻却是不能了。 他见了太阳底下女鬼的影子,又看这女鬼不怕太阳晒,自然明白过来这是个活人。小叫花走南闯北的人生阅历告诉他,这位保不齐真是位大小姐,叫人拿迷.药拍了花子。结果要么是勒死她的人手劲不足,要么是迷.药分量不够,反正她醒过来了。 小叫花见多识广,连忙催促那涂脂抹粉的新娘:“快点跑,趁着人家以为我们是鬼,不敢靠近的时候,赶紧跑。” 那小姐穿着双绣鞋,根本没多少力气。此刻听了福生的话,只能咬牙勉力跟在他身后跑。 福生本来还指望着她能吸引走一部分追兵,此刻见她黏着自己不放,硬生生将自己拖成了活靶子,忍不住想赶她走:“你都出棺材了,自己回家得了,干嘛跟着我。人家是结阴亲,还不稀罕活人呢。” 披红挂绿的年轻女子顺手抹下了腕上的镯子塞给他:“你送我回家,我定还有重谢。” 福生心道谁稀罕,小爷还有正经事要办。 眼看着追的人跑近了,他回身踢了一脚,又死命一推,总算将独轮车推动了,直直朝追着的人撞过去,阻了阻他们的脚步。小叫花跑上了土坡最高处,见那小姐摔倒在了地上,于心不忍,搀了她一把:“行啦,你跟陆老爷家说清楚。他们要的是鬼新娘,可不是大活人。” 小姐摇摇头:“我不信他们,你送我回家,我肯定会好好酬谢你的。” 福生一面领着她躲避众人的尾追,一面试图让她放弃跟住自己不放的打算。 那小姐急了,将耳朵上的坠子什么的都抹了下来塞给福生。在棺材里头看不清,此刻福生才发现这小姐居然头上戴的,耳垂上挂的,手腕子上套着的一个都不缺。他大惊失色:“你别骗我,拍花子的哪里还有给你留下头面的道理?” 他吓得往后一缩,又开始念起了“南无阿弥佗佛”,声音打着哆嗦:“咱们……咱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你别欺负我年纪小,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僵尸还是妖怪?” 小姐正要解释,后头的追兵又到了。这一回,他们怀里抱着大公鸡,还牵着黑狗跑。传说中黑狗血跟公鸡血是阳气最盛的东西,妖魔鬼怪都怵得慌。 福生见状大惊,担心他们这两只鬼,噢不,是他这只鬼被人看穿了原型。陆大郎眼明手快,直接一刀砍了公鸡的脑袋,抓着还在蹦跶的光脖子鸡就往那一男一女两只鬼身上丢。 小姐动作没有福生利落,叫那只鸡喷了一身血。福生喊了一声“跳”。小姐福至心灵,立刻学着戏文里头的僵尸的模样跳了起来。这下子追兵都吓到了,胆子小的后生已经在哆哆嗦嗦地问陆大郎:“天还没黑呢,他们怎么不怕光啊。” 这两人跑到了一处废弃的泥巴房子边上,边上是苍松翠柏,此时显得阴沉沉的,一点儿太阳也照不进来。陆大郎看不出这两个能跑能跳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身份。那女的是他眼见着送进棺材里头的,明明是个死人。那男的又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因为他,所以尸变了? 应三娘原本还要在陆老爷吃一顿鬼媒人酒。 此刻日头才西沉,她就被人拽过来,她带来的新娘子诈尸了。 应三娘心中暗自叫苦。她明明已经给这小姐灌足了药,足够她直接睡着没气了,好端端的,怎么又从棺材里头爬出来了。 眼见着涂脂抹粉的小姐满脸血,还朝自己露出了个阴测测的笑;素来神鬼不怕的应三娘都吓得一哆嗦,大声嚷嚷起来:“诈尸了!你们肯定是没照着我吩咐的布置,冲撞了神灵。” 一句话,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跟着去抬棺材的一个后生突然间想了起来:“一定是秀才老爷不甘心。他家不也正在闹鬼祟嚒。肯定是他不甘心自己的棺材叫人拖走了。” 福生立刻打蛇随棍上,捏着嗓子怪腔怪调:“老夫的棺材,岂是谁都能躺的。” 陆大郎沉下了脸,抽出刀子来就朝带来的黑狗脖子上砍去。不管是哪个门路的鬼,他还不信这喷出来的热乎乎的黑狗血镇不住! 福生见势不妙,连忙抓起地上那只犹自挣扎的无头鸡,狠狠砸到了陆大郎的脸上。 陆大郎猝不及防,叫那只鸡抓了一爪子,手一抖,没能砍下狗脖子,削掉了半只狗耳朵。这黑狗叫大公鸡的血腥味刺激的,又挨了一刀吃痛,顿时凶性大发,转过头便朝陆大郎身上扑。 一只狗闹僵了,另一只狗也咆哮着朝企图狗口夺下陆大郎的众人身上扑。一时间,他们怀里抱着的公鸡满天飞,鸡毛鸡白扑了满脸。 福生立刻拽着那小姐往前跑。不管是人是鬼,自己好歹救了她,她总不该恩将仇报吧。 两人一口气跑到了一条河边上,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山。福生见着岸边有条小船,赶紧跳上去,招呼那小姐:“快点。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活人也得变成鬼。” 小姐步履艰难,一张脸现在跟开了染料铺一般,形容狼狈。她搭着福生的肩膀,连忙上了船。小叫花没划过船,娇小姐更加没碰过桨,两人只能胡乱拿着木浆死命撑水。结果半晌功夫,船都在原地打转,这两人还差点儿没直接摔进水里头去。 那一堆追兵本就比他们熟悉地形,这头一耽搁,那边立刻就撵上了。最先赶上的那个后生高兴地跳过来喊:“这边,这边。” 小姐二话没说,直接一船桨拍过去。她力气小,只将人拍歪了半边脸。福生见状赶紧在他腿上补了一下。这人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摔进了河里,挂在了缆绳上。 福生立刻反应过来,是绳子,船被绳子拴在了岸边,哪里走得了。他赶紧弯腰伸手解绳子。奈何小船摇摇晃晃,他根本就用不上劲儿。 情急之下,福生跳下船,踩在岸边的浅滩处努力解绳子。先前被他摔下水的那个后生此时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反应过来,伸手抱住福生的脚,死命将他往水底下拖。 福生又慌又乱,拼命拿裁纸刀朝后生脸上招呼,一刀戳进了他的眼睛里。那后生发出“嗷”的一声惨叫,捂着眼睛就要扑向福生。 “砰”的一声,年轻后生的脖子歪到了一边,直直摔进了水里。河面上泛起了一摊红。 岸上的追兵已经赶到,陆大郎见到仰头躺在水面上,面孔惨白的后生,跟狼一样悲号了起来:“老四!” 小姐丢下砸人脑袋的船桨,伸手给福生:“快,上来。” 福生什么情绪都来不及反应,连滚带爬地趴上了船舷,推着船往前头跑。堪堪躲过了陆大郎伸出来要拽住他头发的手。 船顺流而下,福生艰难地爬上了舢板,趴在木板上喘着粗气。 小姐胡乱点着船桨,靠着水流将船往前头送。 福生连喘了两口气,抬头看小姐:“好,我送你回家!我要十两银子做报酬。” 他还要带着秀姐儿去找宋老爷呢。穷家富路,他总不能让秀姐儿跟着自己讨饭吧。 福生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后面就滔滔不绝起来:“你别嫌贵。这样的价钱,也是咱们过命的交情,我才狠狠心开的。你出去打听一下,随便一桌好席面都得好几两银子呢。哎……你发什么傻啊,你倒是说话啊。” 小姐惊慌失色地指着他身后:“他……他们追过来了。” 福生一转头,陆大郎趴在船舷上,正目光阴狠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