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他们,是这些出身高贵的人,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害苦了旁人,姐姐有什么错,娘亲有什么错?
他的娘亲沈氏,伺候那谢夫人一场,辛劳一世,眼瞧着好容易要出府嫁人了,却在那男人酒醉后,被强要了身子,这才有了他们姐弟俩,娘亲就此被害了一生,那男人本说要抬娘亲做妾,给她名分,可孩子落地,却又被夫人哭闹的变了卦,将他们母子三人儿戏一般逐出谢府,只给些银两便打发了,更不许他们再提一个谢字。
他们都是高贵的人,怎样处置奴婢自然都没有错,可青岩不明白,难道娘亲和他、姐姐,便命贱如微尘,难道他们生来,便该受这样的作践么?
幼时的青岩怀着这样的怨憎和不甘,可却又不知该向何人宣泄,冤有头债有主,可谢汴早已人头落地,谢夫人和那些嫡兄弟们也生死不知,他又该怨怪谁?
难道是这年纪轻轻、出身高贵的应王爷吗?
……可他却又从掖庭救了自己。
青岩本以为,自己会满怀怨愤的长大,但应王府的日子却是意料之外的清净而安闲,他虽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内侍,却有王府的都知太监带在身边教导提点,吃穿用度更不曾短过半分,是从前娘亲在时,也未曾享过的锦衣玉食。
青岩心知肚明,这样的待遇是因为什么,可他明白,却又好像不明白,王爷这般厚待于他,难道仅仅是因为看自己年幼可怜吗?
青岩知道自己的幸运甚于旁人,如果不幸运,他也许最终会在掖庭惶惶不见天日、行尸走肉般的过一辈子,所以他不敢多问一句,只是仔细一一记住老都知教他的东西——
沏茶、点灯、如何站立、如何伺候主子更衣沐浴、谈吐、皇族的礼节和规矩、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钜细靡遗,青岩都一一牢记,不敢懈怠。
十三岁那年,老都知太监夜里犯了心梗,撒手人寰,王府一时不好找来替代的内官,由他暂代都知之职,王府上下这才惊奇的发现,他竟能做得那般好,一如老都知在时,别无二致,打理的这偌大的王府井井有条——
闻宗鸣这才想起来,当年救下的这小内侍,如今看着沉稳,其实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他把青岩叫去了书房,赏了他银子,又赞许他做的不错。
“从前徐都知便和本王说过,你甚为聪慧,如今难为你小小年纪便把差事办的这样好,如此悟性,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
青岩跪在地上叩头谦顺道:“小的愧不敢受王爷夸奖,多亏当年有王爷自掖庭救下小的性命,小的才有今日,王爷大恩,小的没齿难忘,粉身以报。”
五六年过去,闻宗鸣大了年岁,眉目已不似当初那般和风朗月,虽然唇角含着笑,却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他像一把收入鞘中,藏锋了的冷刀,尽管平素不露锋芒,却能让人记得这把刀的刀刃何其锋锐。
府中奴婢们近年来逐渐不敢窥伺他的神情,即便王爷和颜悦色,也都个个噤若寒蝉。
闻宗鸣离府两年,归来旧帝已崩,新帝初立,正是那位数年前因失言被贬到林州的五皇子闻轩,也是抚养闻宗鸣长大的皇嫂唯一的儿子,青岩听说王爷护持着幼帝,从林州一路千里奔袭,突破重围,杀回京城,今上这才登上宝座。
王爷如今已不是仅仅是从前的应王——
而是从龙保皇,辅佐新帝的摄政王了。
林州那样的偏远苦寒之地,滴水成冰,雪原上狼群遍布,还有京中大小诸位兄弟子侄设下的明刀暗箭、诸般埋伏,青岩听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场王朝更迭变乱,却几乎无法把当年那个谈吐落落、温文尔雅的少年王孙公子,和传闻之中杀人如麻,浑身沾满污血杀进京城的摄政王联系到一起。
他心中有些怕。
王爷知道他的家世,青岩并不意外,能贴身伺候主子们的奴婢,家底都是被翻过八百遍细查的,以防意外,青岩他生身的爹因贪墨落罪,王爷如今这般杀伐决断,都说他在外替新帝剪除了不知多少乱臣贼子、贪官污吏,既然如此,王爷看自己,又会否想到他已然落罪的生父?
连青岩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言语间带着的谄媚意味,已经是如此的自然而然、不暇思索。
如何做一个内侍,这是徐都知这些年来教他的,谄媚、眼色、谦卑、忠顺、不能一味只会办差,适当的时候,也要会在主子面前卖乖讨好,表表忠心——
他已是一个合格的内侍了,可却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眼底饱含不甘和愤恨的孩童。
这样的漂亮话,青岩如今说来,自然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可闻宗鸣听了,却隐隐皱了皱眉头,低声道:“果真么?”
青岩一愣,不知他问的果真是什么意思——
是果真对王爷的恩情没齿难忘,还是果真情愿粉身以报?
他张了张口,想要回答,闻宗鸣却忽然问:“你原叫什么?”
青岩有些茫然:“承蒙王爷赐名,小的名叫青岩……”
闻宗鸣道:“本王是问你,入宫以前,你叫什么。”
青岩愣住了。
入宫以前……他几乎要忘了,自己的人生中也有过那样一段光景了。
他原来的名字,叫谢澹。
沈氏曾经一手一个揽着他和姐姐,笑着说:“菡萏葳蕤,莲开并蒂,娘希望你们姐弟俩以后互相扶持着,好生长大。”
青岩猛地想起这些,心里一痛,这些年他已经很少想起娘亲和姐姐,可此刻骤然忆起,眼眶却是一酸。
他声音有些异常,最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恭敬答道:“小的……小的本名谢澹。”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这名字……甚好,以后你便还叫谢澹吧。”
青岩红着眼眶愣住了,抬起头来,却正对上闻宗鸣那双剔透明净的灰瞳。
这双眸子几年前朗朗如明月,如今却沉如夜下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