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不知为何王爷要自己叫回从前的名字,但正如从前他也不知为何王爷要从掖庭救下自己一样,徐都知教过他,奴才不是什么都该知道的,刨根究底的奴才不是好奴才,对主子言听计从的奴才也未必是好奴才,但却可以活的久些。
于是他没有问为什么,只叩头道:“是,小的谢王爷赐名。”
无论这名字究竟是从何而来,是谁起的,既然如今是主子让他叫这名字,那便是主子赐给他的。
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子赐的。
他又怎敢多问呢?
闻宗鸣却似乎愣住了,半晌,才摇头似有些无奈道:“不是本王赐的,这本便是你的名字。”
青岩也不反驳,只是顺从道:“王爷说的是。”
闻宗鸣看着跪在堂下的少年内侍匍匐的身体,却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的父亲谢汴,当年是因几位皇嗣党争牵连,蒙冤落罪。”
青岩脑海空白了片刻,几乎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半晌才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着闻宗鸣。
什么?
那人竟然是蒙冤落罪……
可王爷如今告诉他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谢家已经家破人亡,就连他和姐姐、母亲三人也未得幸免,青岩茫然不知所措了片刻后,忽然没控制住脸上的笑意,低低的“嗬嗬”笑了两声,喃喃道:“蒙冤……?”
太好笑了。
几十条人命,他的、娘的、姐姐、乃至那谢夫人的人生尽数毁了,如玉碎般化作齑粉,到头来却只是一个误会吗?
青岩老实本分的做了这王府中低眉顺眼、伶俐市侩、见风使舵的小内侍多年,此刻却好似又找回了当年那个满目怨愤的小小孩童的魂灵。
闻宗鸣叹了一声,道:“我已和皇上提过此事,只是积年日久,要为谢家翻案很不容易,恐怕非一日之功……”
青岩沉默了一会,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谢家旧案是先帝在时的事了,先帝已去,新帝继位,孝为百道之先,要为谢家翻案便是说当年先帝做的错了,哪怕为着屁股底下的皇位坐得安稳,今上又如何会行如此忤逆不孝之事呢?
何况即便青岩方才知晓了谢汴蒙冤,也从未想过要替此人洗冤翻案。
无论他于官场上清廉与否,又是否蒙冤,他在外是何样的人,均与他无关,青岩只知他害了娘、害了自己和姐姐,其他一概不知,他不恨他,便已很宽宏大量,又怎么有那闲情逸致替他翻案?
未免也太过好笑了。
王爷又是怎么以为他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青岩叩首道:“小的明白,王爷以大局为重便是,不必因这些小事烦忧。”
只是他正说着,抬头却一怔——
王爷的目光冰沉沉的,锐利如箭一般,仿佛全然刺透了他外头那层柔顺谦卑的皮,探视着他的内心深处。
青岩呼吸微窒,闻宗鸣道:“……你可识字,读过书了吗?”
青岩道:“回王爷的话,已读过了,徐都知教过小的识文断字……”
闻宗鸣却摇头,面沉如霜,道:“本王问的不是这个,不是徐都知教你的那些,本王是问你,你可读过书明过理,知道什么是仁义道德、什么是忠义智孝君子之道?”
青岩怔住了一会。
心里却觉得荒谬和可笑。
仁义道德,忠义智孝?
他只是个卑贱已极,连身子也不完整的阉奴,为何要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难道他把四书五经学个通透,仁义礼智信学个透彻,别人就会高看他一眼,以为他是个君子?
而不是个没根儿的太监?
青岩头一次觉得,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想法果真都和旁人不大一样,从前未曾近身伺候过王爷,如今才知道,原来读书多了,会坏了脑子吗?
只是无论如何腹诽,青岩面上还是不敢表现分毫,仍是谦卑道:“这些……这些高雅之道,是大人们所习,小的只是个下人,如何配学……”
闻宗鸣却淡淡道:“主子奴才,上人下人,都是人,说的都是人话,学的自然也该是人道,既然活在世上,为何要把自己活成不是人的东西?”
青岩怔住了。
“从今日起,你每日晚饭后,到本王书房来,本王亲自教你读书明理,不许耽误,否则一切责罚如旧。”
青岩喏喏,却不敢违抗。
他怪异的内侍生涯,来的意外,过得也意外。
毕竟天底下哪有让主子亲自教仁义礼智信,教四书五经、甚至教经世治学、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的内侍?
可青岩偏偏却成了这么一个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