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煊转身走出南楼庭院,飞吹杏花香,没人看见易辰站在轻云蔽月的阴影里,极轻、极轻地松了口气。
楚煊走下清琼山时,云已散个干净,酒也喝了见底。她晃荡着那空空的酒壶,想着事情原来是这么个模样,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不过她脑中那点飘渺的悲喜很快被发上来的酒气冲了个干净,她扶着石桥的栏杆,看着水里模糊倒影,想着这杏花酒果真入口清淡后劲倒不小,卖酒老头儿诚不欺我也。
想着顾澈醉酒后那个丢人样,这酒再发一会儿自己就得步他后尘,不过幸好,她楚煊丢脸至少没那么多人看见。
想着想着,她沿着那桥柱子滑坐下来,耳边有点吵,声音浪潮般涌起,有点像是农人絮语,再听像是蝉声一片。
山间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桥下红莲未开,却裹在雨里有一股细细的香气,与另一段寒梅的冷香掺在一起,隐隐约约正好。
楚煊被冻醒时,不知道睡了多久,仍头昏脑涨着,只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在拿衣服给自己挡雨,小声嘀咕一句,“还有多久到家?”
那人的声音在夜里温润如水,“远着呢,前面有个亭子,带你去躲躲雨。”
楚煊“嗯”了一声,又想睡去,临了仍不放心的加了一句,“你别吵我啊,我头疼。”
那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然后就是衣服被收紧,好像被人凌空抱起,楚煊头一歪,彻底睡死了过去。
枕一段清冷梅香,子夜悠长。
与人间寥寥月色,长眠一场。
同是一夜,暗雨推窗,临窗的几页宣纸被风吹起,被人拿砚台压下去。
那人玄青衣袖上有蕙草兰皋,寥寥几笔,就留下铁画银钩的字迹,若是武帝李璟在此,定会心惊这与他亲笔竟别无二致。
“四七,那杨氏女易辰怎么处理的?”
昏昏烛火晃进女子一双杏眼,像笼着江南一季潇潇的暮雨,笑起来应是极好看的。可却浑身透着刀锋似的冷意,面无表情,一个冰雕出来的美人。
她说,“他向我讨了夹竹苷,加上桃枝。一副便足以至人流产。就算楚煊后来查,也能说的上是马车颠簸,女子体弱。”
那人笑笑,“倒是聪明。只是没想到我这仿了十多年的字,就用了两次,还都是骗了她。”
四七没有答话,青衣客撂下笔,窗外是四月凉凉细雨。
楚煊第二天醒过来,着实体验了一把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她晃荡晃荡脑袋,很多年没喝断片了。但总算没忘了正事,拢了拢衣衫,就赶紧往侯府走。
等到家的时候,日上三竿,朔北将士似都已整装。楚煊跟在院里的苏遇互换了一下眼色,苏遇点点头,示意她进去就行。
楚煊探头探脑地进了内堂,刚踏进去一只脚,就听见赵潜凉凉嘲讽的语气,“真是小公鸡站大梁——官不大,架子不小!”
楚煊立马把脚缩了回来。
赵潜继续换着花样骂,“那铁勒部狼主真是用百斤面蒸出这么个寿桃来,活脱脱一废物点心,输了兵还不清楚自己说好听了是质子,说不好听了就是战俘,有几斤几两沉,这个点还不来,巴巴地等谁去请去?
楚煊心下了然,原来是有个比自己更不识抬举的。
“你在门口站着干什么?那废物世子不来,咱们直接走。”
楚煊倚着门看他,“别生事。不就要个脸子?给他就是。苏遇,走,看看去。”
殷勤昨夜三更雨,为人间送来半日清凉。
汴河上货船载着南北杂货往来不绝,茶肆酒馆嬉笑怒骂不断,楚煊和苏遇走在满街的柴米油盐和铁牌锣鼓间,苏遇问她,“一整宿的夜不归宿,你浪哪儿去了?”
楚煊挑眉看她,“以天为盖地为席,睡半道还赶上下雨,你们一个个地也真是没良心,没一个人想着找找我去?”
“谁能想到你能醉到回不了家?看来那酒不错,带几瓶回朔北去?”
楚煊刚想说是,却一转头,看见胡泽世子堪堪一个侧脸,正无措着站在一个面摊旁,那魁梧的黑衣守卫用蹩脚的中原话与面摊老板争吵着——
“你、你这一碗面就值十文!”
“那是卖我们汴京老百姓是十文,卖你们这些烧杀抢掠的蛮子,就是十两银子!”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楚煊心想着胡泽这二百五不知道自己在汴京有多招人嫌吗?不好好待着来这闹事丢人现眼来了?这不活该嘛。
但活该归活该,楚煊怎么也不能让他真被老百姓的吐沫星子和臭鸡蛋砸死,拨开人群走进去,一把拉过那胡泽,“都准备要走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那人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楚煊,楚煊瞪大眼睛,这也不是胡泽啊?
只是侧脸有些像,两颊要更瘦削些,一双眼眼窝深陷,幽幽的如同深潭。
楚煊立马把手松开,不是胡泽,长成这样,应该是他那个被送来交换的倒霉弟弟。
“小楚将军,”那身材彪悍的老板拿着锅铲,对楚煊幽怨地说,“大家伙都知道今冬有群畜生不守合约,私跨北凉关屠村,那是泼天的血恨。我们这帮平头老百姓不管朝廷对他们怎么安顿,我只管他们在我这儿吃不好一顿饭!”
周围百姓应声附和,楚煊有点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