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我不曾做过这般沉的梦了…… 梦中,女娲侧身卧在枝桠上假寐,粗壮的蛇尾盘满了整棵大树。不远处的清流边,莫方灵犀小两口子正在温言缱绻,不知道在说什么。岸边的扶桑花林,太阴与女娥因一语不合又打了起来,好好的扶桑花林在她二人的流火飞石下瞬间化为焦土。见我出门,她二人止了战事,与我招手:“鸣垚,你且来与我们评评理……” 我含笑着踱了过去,眼前的画面却如落地的明镜竟变得支离破碎了起来…… 天地那场浩劫之后,远古众神凋零,随后一部分又应劫而亡,如今这苍梧山上只剩下我一人了,而另一人却独居到了五方境外,我再也没见过他。 …… 沉梦惊厥,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我披衣下榻,推门而出。屋外,盘根的大树,门前的清流,岸边的扶桑花林,一切如千万年前的模样,只是旧人不在。 我这万儿把年,难得有正经情绪怆然一回,正兀自感叹韶华易逝,世事无常时,一道煞风景的声音突然横插了进来。 “娘娘!哎哟娘娘哟!” 我循声望去,但见着一朵白花花的祥云上顶着一位仙伯疾驰而来。 仙伯年事已高,驾云技术有点不太稳妥,一下子撞上了那棵盘根大树,人滴溜溜地滚到了我的脚边。 见着他的模样,我倍感欣慰,如今上界的水土竟这般滋养人,连一位仙伯都养得这般圆滚滚的,不枉我那些老友们的牺牲啊! 仙伯整了整衣冠,俯身拜道:“娘娘!大事不妙啊!” …… 当我赶到天门外时,一黑一白的两路大军早已填满了天河两岸。我望着那领头的魔君统领,小小的身躯立在一头妖兽上,头顶一根呆毛直溜溜翘着,心底升起无奈之感:“少倾,你怎又调皮?” 红发黑袍的小少年望向我,漂亮的面孔染着几分薄怒:“鸣垚,有人说我和新继任的天君长甚像,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不是我阿爹,我受得住。” 话落,周边俱是一阵抽气声,连我也惊了惊,这是何来的说法。 我稳了稳情绪尽量保持一张平和的面容问道:“你听谁说的?” 他嘴巴一撅,表情甚傲娇:“扶桑不让我告诉你是她说的。” 我额前的青筋一跳:果真是这只聒噪的鸟。 扶桑是一只化灵得仙的八哥精。上古之难后我独居在苍梧山倒是把原本浮躁的性子磨平了不少,开始喜好清静的生活氛围。某日,这门前的扶桑花林里突然飞来了一只八哥鸟,整日高枝亢鸣,吵得紧。我足足忍了百年,最终不甚其烦,直接将它点化成形,落地成仙了。 八哥精也甚有良性,非得留下来报恩并为自己取名扶桑以纪念她旷世难遇的狗屎运。 日子过久了,扶桑也摸清了我的性子,在我跟前不吵不闹,但一旦出了山头,兴许是压抑久了,大到哪家神君与哪家山头的神女有染,小到哪家仙君府上的坐骑和哪个仙女的灵宠暗下结亲,她都能挖出来。我敢打包票,这九重天界的一切八卦源头少不得她九分功劳。如今细想,我很是后悔将给新任天君送贺礼的差事交给她。 天河岸两侧俱是缠绵交汇的眼锋,洋溢着浓浓的八卦气息,我对少倾道:“莫听她胡说,新任天君不是你的阿爹。” 少倾的牛脾气倔上来了,直着脖子喊了起来:“他不是我阿爹!那你快告诉我我阿爹是谁!我认识的小仙童都有阿爹为什么我没有只有阿娘你!” 我想了想势必要绝了他找阿爹的念头,便道:“其实你是……”我一顿,四周竟是响应我的“嗯嗯”声。 “其实你是我从蛮荒之地捡回来的,你并没有阿爹。”话出口,我的心不由地抽了抽。 少倾神情一凝,头上的呆毛立马耸啦了下来,捧心后退两步似受了极大的打击,我还从未见他小小的脸上有这般丰富的情绪。 “鸣垚,你一定是骗我的!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他拔腿泪奔的身影转瞬消失于厚重的云海间,凄怆的吼声久久回荡九天不去…… 苍梧山头,扶桑头顶着燃香的炉鼎跪坐在地上,见我眼皮一抬立马端正了起来。良久才哭丧着脸告饶:“娘娘,小仙知错了小仙以后再也不嘴贱了,如若再犯您就把我逐出这苍梧山。” 我品着一杯香茗,悠悠道:“你这话我这千年来听了不下万遍,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她语气带上了哭腔,道:“那娘娘要罚小仙多久嘛。” “少倾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什么时候起来。” “可是少君他不是离家出走了吗,您不去找他他会回来吗?” 我素来是个讲实话的好神仙,不愿意骗她,道:“应当不会~” “娘娘~” 我往榻里一窝,不愿再搭理她。 扶桑花香悠悠闯进鼻尖,依旧是那般和暖熟悉的味道,让人萌生几分睡意。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雾气,因着花色的浸染也变成一片旖旎的烟粉,我大抵,又要做梦了…… 不远处那人就站在那里,见了我骨节分明的手便折下了一朵盛开得正艳的扶桑花别在了我的发间,这番情形与那日的当真是一模一样…… 梦由心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抹不去记忆中的那道身影,确实是没出息了点。 “少君,您回来了……呀!” 听得动静,我意识猛然清醒,那熟悉的气流波动,竟让我有些无措。 门外,那人就牵着少倾的手站在那里。一席水蓝色的袍子,垂地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松松垮垮地挽着,面若这世间最美的皎玉,额间的神印殷红似血。 扶桑捧着香炉看愣了神,嘴角有一丝可疑的液体话落。上古神的样貌本就不俗,搁在如今当得起人神共愤的地步,奈何这张脸我以前天天对着,也就有了免疫。但不知为何,今日却有些惊慌,伸手扶了扶散乱的发鬓以及颇乱的衣裳。我自己竟不知道何时在他面前已经无法淡定起来了。 “你丢的孩子。”他淡漠地开口,语气客套疏离,听得我心窝一紧,于是便也客气客气道:“有劳帝君走一趟了,不妨进屋喝杯茶再走?” 他眉间起了一层明显的褶皱,却依旧冷着一张脸,道:“不必。”他淡漠的转身,背影像极了当日他见到我挺着大肚子从灵泉走出来时的样子。 只是没走几步,少倾却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大叫一声:“喂,你别走!小爷看上你了,你留下来当小爷的压寨后爹好不好。” 话落,扶桑没受住,一嘴的甘霖洒得我满脸都是。我恶狠狠地瞪向她,见她缩了缩脖子甚乖巧地将眼睛瞟向了别处。 我一把将少倾扯了过来,喝道:“胡闹些什么。”转瞬变脸对上帝尧,温言道:“小孩子不懂事,帝君莫要放在心上。” 少倾还扯着帝尧的衣摆不肯撒手,哽着脖子叫道:“小爷哪里说话不经大脑了,小爷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鸣垚你瞧他长得这般好看,这上界的神仙哪有他这般姿色的,就他和你最配了!” 扶桑在一旁竖起了大拇指:“少君说得有理有据竟无法反驳。” 我被他这番话冲的脑子一懵,遥想当初一众老友也是这般开我与他的玩笑的。说俩人名字就差一个字,这是父神订下的姻缘,不在一起天理难容…… 而如今我与他没在一起,却独存在了这世间,不知讽刺不讽刺 我抱起少倾没来得及看他的神色仓皇地往屋内跑,兴许走得急,脚步一下踉跄,差点跌倒。身后是他的疾呼:“小心!” 我稳住身形,背后的木门轰然关上,便如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拦在我与他跟前,门外只有扶桑凄厉的嗓音:“娘娘!那我呢!还要跪吗!” 帝尧避世不出好几万年,此番领着少倾驾临我苍梧山着实轰动了一把。我与他俱是与天同寿的大神,一众仙家小辈嚼舌根也不会放在台面上讲,但有一日我却听到扶桑窝在一角,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咦,我当初明明说帝君是来送孩子的,怎么传来传去变成是来认孩子的了。” 我听得虎躯一震:这九重天果然是太平久了…… 不是说人活得久了,连记忆也会淡去。有些记忆我宁愿它埋得更深些不愿再想起,但帝尧的出现却好像给这些尘封的记忆找到了突破口,一件一件朝我涌来…… 帝尧是父神的大弟子。父神将他接来苍梧山的时候我才将将是个刚会走路的女娃。那时帝尧皮相生的就有些祸水,而我的意识恰巧停留在人生中最肤浅的时刻,喜欢一切外在美好的物品,见了帝尧自然忍不住亲近之意。父神一走,我便忍不住想勾搭他。这不内心急切了些脚步却跟不上,没留心却跌了个跟头。 我坐在地上,望着眼前的帝尧,伸出短短手臂意思不言而喻。 只是等了半晌,那俊美少年只是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良久才吐出了两个个字:“愚蠢。” 他那“愚蠢”两字对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而且只要父神不在,他总能寻着缘由羞辱我,无外乎骂我“蠢笨”的话。可怕的是被他骂久了,我真觉得自己的智商有那么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