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王美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刘荣就带着本来跟着阿娇和陈蟜的奶娘过来。 他为什么会过来这是最容易猜测的,来时陈蟜嫌弃奶娘碍事就将一众人丢在那里,说让人等着。 那么多人在路上,刘荣若是看得到当然不用惊奇,再正常不过。 经过几次相处,就可以看得出来,刘荣其实是一个很容易对家里人关爱心软的人。 让他明明知道妹妹的处境可能不是很好,还要冷眼旁观委实太过困难了,于是他就这么过来了。 这是一个巧合。 王美人和阿六搏斗是被她抛下一个灯笼杆打断的,若不然两个人恐怕还可以再斗一会儿。 她这一遭,大概可以算上是她救了她腹中孩子,她的好表弟,刘彻的命。 起因是为了让这两个女人快点走,不要和刚刚从花丛里钻出来的陈蟜碰到,这毕竟是后宫的阴私,没必要脏了一个孩子的眼睛,让人置入险境。 至于过了今日,王美人会不会知道陈家两个孩子目睹了这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只是她这么觉得,王美人也一定这么觉得,她没什么错,要动手伤人的是阿六。 至于她会不会惋惜王美人肚子里的孩子没掉,当然不会。 一个正常人做好事之后都会有成就感的,如果做了一件好事成全了一个坏人才会捶胸顿足。 人生息繁衍是自然轮回,本质上没什么善恶可言,而她肚子里的孩子这个时候也没有善恶可言。 让陈娇现在想的是,如果她没能使这场争斗结束,是不是会由刘荣撞破? 一个巧合之后还会有一个巧合,到了最后,就是落在白纸黑字上的历史。 ——刘彻降生。 陈娇心里假做感叹唱了一声,“这就是命”,然后她心里一阵的嬉笑,命这个字更像是笑话。 直到侍女取了干净的衣物回来,刘荣才放过陈蟜,“把新衣换了吧。” 陈蟜松了口气,立刻把身上的衣服解开,房间里几个侍女,一个尚未长大的奶娃娃,一个表哥,没什么避讳的。 他将阿娇当奶娃娃,在陈娇这里他也是一个娃娃,两个人当彼此是小孩子,都表现得像是正常的孩子一样,丝毫不羞。 袍子被陈蟜扔到侍女手里,刘荣正要说话,看到他露出来的上身眉头一跳,“你这身上是怎么回事儿!” 陈娇视线落在陈娇上身也是目光一凝,只见小童白皙发嫩的皮肤上几块青紫格外明显,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的。 在这两双眼睛里,陈蟜终于感受到了几分羞窘,他尴尬的笑了笑,从侍女手里拽过衣服就要穿上,陈荣阻止了他。 “此事容后再说,先让御医看看,是否伤了肺腑。” “这点儿小伤就不用看了吧……” 陈蟜还没等说完,就被刘荣的一个眼神逼了回去,他果然没问,只是微微皱着眉。 不一会儿长着绵羊胡须的老太医领着小童过来,他先围着陈蟜转了两圈,看了人的前胸后背,又摸了摸青紫的地方,说道:“骨头没坏。” “公子请先伸出手腕。”陈蟜在刘荣的眼皮下格外顺从,他伸出手,老太医眯着眼睛看看,然后说:“脏腑也没事儿,不用吃药,揉点儿药酒就行了。老夫这里带了,请问大皇子是否在此处揉?” 刘荣点头,陈蟜躺在榻上,阿娇坐在他身边,他把妹妹的手扣在手里,“一会儿给你看个好东西。” 阿娇心道我已经看过好东西了,但也由着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老太医洗了手,双手搓搓药酒,说了一声:“公子得罪了”,就来揉。 下一刻陈蟜叫了一声,眼神看到妹妹马上就克制住了下面的叫声,他笑着和阿娇说:“没吓着你吧?” 陈娇拍了拍陈蟜的手,徐徐露出一个不明显的笑容,心里想着真是个傻孩子。 “你……你怎么就笑了?”陈蟜盯着妹妹的脸,好像那里有什么神奇的东西一样,即使下一刻陈娇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他还是盯着瞧。 太医再按揉药酒他也只是龇牙咧嘴的忍着疼,盯着陈娇的脸,瞪着她笑。 一家人都知道,这个妹妹极其不爱笑,一年都笑不了一次。 不一会儿,太医告辞了,陈蟜一坐起来身边就站了一个人,刘荣说:“我不过是你表哥,你不愿意和我说也在情理之中,但既然在宫里出了事情就不能漫着姑母。” 陈蟜呆呆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刘荣已经吩咐侍女等什么时候长公主出来让人来这里看看儿子了。 但不到一刻钟,就有侍女来传馆陶长公主的话,让刘荣带着陈蟜过去。 侍女为陈蟜穿好衣服,刘荣走在前面,陈蟜牵着阿娇的手,慢腾腾的往前走。 他用的是正常的步调,不一会儿这兄妹二人就落后老远,奶娘跟在二人身后,小声说了一句,“殿下已经走了好远了。” 陈蟜没理会,继续慢慢走,只是路再怎么长也是有尽头的。 距离宫室不远可以看到刘荣正站在那儿等着,他如今正在长高,身量高挑,从侧面看像是一块素白的玉璧,他站得挺拔,像一棵松柏一样。 夜风徐徐吹起他的衣摆,仿佛是被吹乱的纸张。 听见不远处的声音,他侧头看了一眼,就让太监打开门。 里面传来一阵幼童的哭喊,中间夹杂着几声童言稚语,陈娇注意到陈蟜人听到声音脸就是一沉,这一路过来他脸上不过是有几分苦恼,似乎是在担忧不知道应该怎么和馆陶公主解释,而这个时候,却瞪着眼睛,脸上带出了几分怒气。 他转头和奶娘说:“你抱着着妹妹去偏殿。”然后几步快跑就进了门。 屋子里两个孩子脏兮兮的站在刘启身边,脸上身上都是土,束发的环带也歪了。 其中一个一边用衣袖擦着眼泪一边抖着肩膀,另一个也在小声哭。 此时窦太后已经回去了,只剩下刘启和馆陶长公主姐弟两个在闲聊,馆陶长公主自然没有帮刘启哄孩子。 刘启被哭得一个头两个大,他自然也没有哄过孩子,实在无可奈何了就说一遍自己已经说过几遍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能听你们片面之词”,他揉揉额角,“哭成这个样子”,摇了摇头,又见到门口进来的人,和两个儿子说:“陈蟜来了,你们三个一起说清楚吧。” 对于刘启来说,这不过是三个孩子之间的小事儿而已,打打闹闹都是正常的,男孩子嘛。 两个孩子又把刚才说过的说辞重复一遍,“我们听说附近有一只兔子在偷吃父皇的花,就去守着花等着捉兔子,没想到陈蟜突然跳出来将我兄弟二人打了一顿。” 馆陶长公主似是没有听见,继续在一旁喝茶,见陈蟜过来便招手让他道自己身边,低声和他说:“一会儿你舅舅问你什么就如实说,没什么大碍。” 毕竟打都打了,没死人也没伤着胳膊腿儿,能算什么大事儿? 说完这句话,馆陶公主对皱着眉头的儿子笑了笑,说道:“去你舅舅身边。” 比起两个灰扑扑的土猴子一样的两个皇子,陈蟜要体面很多,他一身白衣,站得笔直,眼睛直直的落在那两个人身上,带着几分小少年的酷锐冰冷。 刘启不嫌弃自己的儿子,却也嫌弃自己的儿子脏兮兮的不成体统,见二人还在哭个没完便说:“你们要是再哭便去门外哭完再进来。” 陈蟜站在这里有一会儿,已经把两个人的话听了个清楚明白,等那两兄弟不再哽咽了之后,他对刘启说:“舅舅,是我打了他们二人。” 那两个和陈蟜差不多高的兄弟各自委屈巴巴的抹眼泪,似乎被陈蟜欺负的不行。 刘启没有说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细看又似乎没什么表情。 他并不因为儿子的哭诉动摇,也没有因为陈蟜的话大怒,只是说:“陈蟜为什么打他们?” 看着这两个兄弟,陈蟜咬了咬牙,眼神凶狠,像是在割对方的肉,“他们不该说我妹妹是哑巴。” 他这句话落下,馆陶长公主握着杯子的手便是一紧,刘启便将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视线扫着两个儿子躲躲闪闪的眼神。 “这是你们说过的话?”他的声音里并不带着怒气,只是平平的,勾起一个疑惑的尾音。 那两个兄弟这次是真的被吓哭了,哭声哇哇响起来,二人皆埋着头,不敢看刘启的眼睛。 刘启打量着两个儿子,“你们不辩驳,看来陈蟜说的是真的了?” 两个孩子还是在那里哭,干巴巴的哭,其实后宫里的人,尤其是孩子几乎没人看过刘启发怒。但他即使真的生气了,看起来也是很好辨别,因为这会让子女感到可怕。 他们怕得要死,但又不知道不哭了之后要怎么办,只好强撑着继续哭。 刘启拍了拍陈蟜的肩膀,温和的说:“你没做错,你是他们表哥,弟弟言出不逊教训一下还是使得的,便是打断了腿,也没什么。” 兄弟二人一抖,哭声就渐渐停了,刘启说:“明日早晨,一人让先生打三十个手板。回去后记得,这样的话没有下次,若是再让朕知道你们二人言语无忌,便不是打手板了,而是将板子打在屁股上了,打屁股的板子可不像手板那么小。” “知道了吗?”刘启看着两个孩子的眼睛。 兄弟二人点头,然后便行礼要告辞。 刘启却没有点头,而是对侍女说:“叫阿娇进来”,又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亲自向表妹道歉。” 两个孩子乖乖点了点头,像两只鹌鹑。 馆陶长公主这个时候说:“小孩子家家的,不过是两句童言稚语,不必如此。” 刘启摇摇头,叹了口气,对馆陶长公主说:“是弟弟的不是,教子无能,居然看不起表姐妹,说出这等话语来。” 馆陶长公主看看那两个孩子,脸上带着笑,只是眼神是冷的。 自那兄弟二人向刘启告状说被陈蟜打了一顿的时候她没表现出一丝的怒气,现在心里却憋着火,两个兄弟站在原地不敢抬头,仿佛感到一座大山压在脖子上,恨不得缩到地底下。 “孩子说出什么话来,大多数时候是没什么用意的,只是觉得好笑罢了。既然是无心之过也不必过于苛责,孩子还小,日后有的是教导机会。”馆陶公主声音不变。 刘启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举起袖子掩住脸面,“这二子恶语取乐,是弟弟管教的不好,实在无颜面见姐姐。若今日就这样过去了,来日他们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样的话语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呢!他们犯了错,对不起阿娇,应该道歉的,还请姐姐不要怜惜这两个小混蛋。” 馆陶公主摇摇头,说道:“非是因此,陛下圣人,子孙多是凡人。我是心疼你的一片爱子之心,也是心痛我的阿娇,她从小就不爱哭不爱笑,但真不是一个傻子,依照我来看,比起她的两个哥哥,她都要聪明。她一岁的时候,只有饿了和想要方便了才叫人,和大多数依赖奶娘的人不同,就算是她小时候,也只肯多看我这个母亲几眼,旁人都是不屑看的;别人的孩子牙齿痒痒了,见着什么就啃的年纪,她连手指都不啃。 小孩子,不是巧言善变才叫聪明,便是一百个孩子里也找不到一个比我的阿娇更懂事的孩子。我是怕,她今日听了这道歉的话会伤心,现今不会说话不是她的错。若真的一辈子不能言语,只怪病痛,也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