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柳枝将抽新芽,探出院外太半。如今春早,想不到这柳枝已耐不住性子,也要争春。 我与许长安对视一眼,许长安立刻摸向平坦肚腹,低低道:“终于不用饿肚子了。” 我怒目瞧他,他便委屈扒拉地说道:“我很饿,非常非常饿。饿得半步都走不动,所以我觉得目前重中之重是祭五脏庙。” 我犟不过他,只好随着他朝那户人家行去;敲了院门果然就有一位着艳红罗裙的女子前来应门。 她生得面目姣好,见是生人却也耐着性子听我们道明来龙去脉,并向我们介绍自己名唤七娘,与夫君阿青居于此处。我见她沈静祥和,言谈有序,心中暗自揣测她必非凡妇;想来是隐居于此的世外高人。恰此时她请我们入门歇脚,于是我便不推脱。 进了院门是一条细石子铺就的曲折小径,探出院外太半的杨柳正是倚墙而生。篱笆墙上绿藤中夹杂鲜艳花朵,院子深处有一秋千,无风自荡。院子里三间茅草屋修葺整齐,檐下挂一组风铃,随风发出泠泠脆响。 几只鸡鸭闲散的自我们脚边走过,并不怕人。屋檐下卧着一只周身无一丝杂色的大黑猫。如今日头正好,它眯着眼惬意的晒太阳,将身子拉长。即便风铃不时脆响,它却似已睡熟。 “姑娘请随便坐,寒舍凌乱,还望姑娘海涵。”七娘朝我笑,晏晏笑容直令百花失色。我瞟一眼四周美景,更觉身心愉荡。 与七娘继续前行,一位着青布短衣裤的男子双手各提一只水桶朝我们迎面走来。见到我们只是笑笑,将白得耀眼的手往袖口里缩,低垂头疾步而过,样子拘谨而老实。 虽只是擦肩,我仍瞥见他双手指甲尽皆破损,心中感叹农户人家到底不易。正此时便听七娘略带歉意说道:“这是我夫君阿青,性子最是老实,怕见生人。农家人也没个姓氏,姑娘莫要见怪才好。”她嘴上说莫要见怪,可瞧着那男子的目光中却是充满爱意。 我忙道:“不见怪,不见怪。”只觉鼻子里有隐隐香气冲入,不由深吸口气,暗自分辨那香气来自何处,终是不得其法。 那香气不似花香,倒像是檀香。只是这农户人家也不见有供奉,却不知何来檀香气。 目光随着阿青一路到了东南院角,见他将水桶依次放入井中打水,我收回目光,瞧一眼许长安。 然而他却东瞧西看,显然被这满园春色搅花了眼。 “已是日中,姑娘想必饿了吧,若是不嫌弃便留下吃口便饭吧。”七娘轻言细语道。 我目光转向许长安,见他一脸兴奋,不由腹诽他几句;朝七娘笑道:“如此便有劳七娘了。” “唤我姐姐就好。”七娘搬出藤椅令我与许长安坐,动作麻利的将两只青瓷粗碗递到我与许长安手上,为我俩斟了茶水,说一声请茶;便去寻自个相公。 她自袖中掏出块白底绣梅花的绢帕为阿青拭汗,后者便憨憨的笑;而他夫妇不时勾头交颈,低言细语。微风轻抚着七娘鬓边发丝,她随手将那些散碎发丝掖到耳后,芊芊手指如春葱一般,蔻丹颜色更是晃眼。 我傻兮兮地瞧,咯吱窝突地一疼,侧目看却是并肩而坐的许长安拿胳膊肘杵我。 许长安一脸坏笑,问我:“羡慕人家夫妻恩爱?” 我臊红了脸,正要怼他几句,大抵七娘也听到我俩说话,竟红着脸急急转向一旁生火做饭去了。 目光紧随着七娘,见他夫妇二人忙忙碌碌却又乐在其中,我头一回感觉到了人间烟火气,并深刻怀疑方才许长安所言王庄厉鬼只是吓我。 “想什么呢?”许长安又拿胳膊肘杵我。 我将目光自阿青夫妇身上抽.回,感慨道:“从前在紫玉州不曾体验人间烟火,如今却是明白为何世人都言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许长安闻言便嗤嗤地笑,我见他没个正经,不由有些恼;他却收敛笑容,难得的正色道:“若此生能与所爱之人在此终老,倒是件天大乐事。” 他说这话时一双眼遥遥地眺望远方,然而远方有什么呢?我追随他目光瞧了半响不得其法。将目光收回,悄悄去瞧他的脸。 阳光正好,正好的阳光洒在他凝脂般的肌肤上,细细为他勾勒一层金边儿。他的一双眼似乎装满星辰大海,眉梢眼角尽是温柔。 他依旧很脏,然而浑身上下却似乎都在发光。恍惚间令我将他与另一个人的虚幻影像相重叠,仿佛他就该是那个人一般。 “许长安,许长安?”我怯怯地唤他的名。 他转头瞧我,眼中闪过奇怪情绪,不待我细琢磨,他已笑道:“怎么,饿昏了头?还是我的名儿解渴又解饿?” 一丝戏谑的笑爬上他嘴角,方才的错觉便彻底消散,我展颜道:“没事,我只是叫着玩儿。”言罢我也觉这样的话很难蒙混过关,便将目光投向远方,装作欣赏美景,心中却是细细咀嚼起他的话来。 风轻云淡、杨柳抽芽,绿蔓与红花交映中,我竟有些怅然。 “柳姑娘,许公子,寒舍唯有粗茶淡饭,二位莫要嫌弃才好。”青氏夫妇的话将我早已飘远的思绪扯回,我抬眼便见院子正中已摆好了桌子,上陈列糙米粥以及时令菜色,忙笑道:“这已很是叨扰了,我与表兄本只是讨口水喝,却不料二伉俪还为我们准备吃食,真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说着便探手入怀掏银两,却被许长安按住胳膊;狐疑地望向他,见他朝我微微摇头,便恍然;于是就与许长安入席,拿碗筷。 糙米粥煮的刚刚好,时令蔬菜虽不糜华胜在口感清爽。我小口小口啜粥,忆起王庄闹鬼,便问青氏夫妇,“阿兄阿嫂可是这王庄老户?” 七娘道:“七娘与相公虽非王庄老户,在此却也住了七八年,算是半个土著吧。” 我目光梭巡四周,由衷道:“青玉绕东墙,红霞上西窗。此处山水相依云霞共伴,当真好居处。更何况阿兄阿嫂伉俪情深,在此携老却是人间美事。” 七娘便臊红了脸,娇笑道:“却也不是夫妇两个。”她拿指尖轻触阿青的手,后者便反擒住那只俏皮的手,将其攒入掌心。 七娘将目光转向我,眼内有无限温柔:“我们还有个女儿,今日恰巧去了她姨家。” 我忙哦了声,笑道:“姐姐当真令人羡慕。”见她满脸笑容,我便沉吟着又道:“方才小妹见这王庄空空落落像是人家不多,姐姐落户于此倒是够清静。” 阿青不搭话,七娘却依旧笑容晏晏:“何来清静。这王庄人家本也不少,只因地薄收成不好,又紧邻着紫玉州与沧州;所以最近轻壮劳力都去了那两州,说是银子好赚。” 我点头,偷瞄许长安,见他闷着头只顾吃喝,心中不由闷闷的,就连那碗糙米粥也变得难以下咽起来。 此时已过正午,阳光仍暖,然而不久后寒夜便会悄然而至了。 我低头啜粥,七娘递过来一碟子笋尖,“妹妹别只顾着喝粥,这春笋是自家地里种的,掐了嫩芽;脆而不腻爽口得很,妹妹且尝下。” 我忙伸手接过,目光自那碟笋尖至七娘的白手,不由道:“阿嫂生得好美一双手,这蔻丹颜色也好看。” 七娘便笑道:“妹妹切莫笑姐姐,农户人家手糙着呢。这蔻丹也不稀奇,是自家院子种的千层红。妹妹若是喜欢,明儿个姐姐也帮妹妹弄个。” 我还要细瞧,却突听得“嗷呜”一声惨嚎,忙回首循声去看,却是屋檐下眯着的大黑猫惊到,它胖胖的身子凌空一跃直冲我们而来。 饭桌离它本不算近,它这一跃却一下子就到了我们跟前。阳光照在它背脊直立的黑毛上,似一根根黑色的刺;它身子还未全至,爪子却已抓向正低头吃喝的许长安。 许长安面前摆放着一碟子花生,又脆又香,他全神贯注在那碟花生上,我料定这突然状况他必是躲不开。忙松开七娘的手,探手去抽腰间软剑。软剑还未抽.出,那猫儿却又是一声惨嚎,胖胖的身子自许长安肩头跌落,似团黑云般摔在他身后地上。 他身后地上有只蛐蛐正聒噪,被它一爪子按住,这只大黑猫就地戏.弄起猎物来。 我长舒口气,七娘已满脸歉意的立起身来,一叠声道:“猫儿不知好歹,惊扰到妹妹了。” 她朝我说话,我便只好摆手说着不惊扰,一双眼瞄向许长安。偏许长安直到此刻方回魂,口中一刻不停地嚼着花生,一双眼懵懂地看看我,再看看七娘,他将剩下几粒花生尽皆送入口中,然后就傻兮兮地笑。 我有些头痛,并开始后悔为何要与这只知吃喝的呆子同路了。 是夜,繁星点点。 我与许长安并肩坐在屋檐下看漫天星光播撒,我不由感叹人生尘世恰如这繁星一点,却不知在浩浩乾坤中浮沉几何。 正满心的波澜壮阔,许长安却突的抬手指西官七宿中的参宿,一本正经向我说道:“这颗,这颗是参宿。”他也不等我说话,随即便指向东方天际一颗星:“这颗是心宿。”他扭头看我,一双眼竟比那天边的星还要亮。 “谁说参商此起彼落,如今岂不是同在一片天下。”他低低的说着,犹如梦呓。 我循着他手指方向瞧,漆黑天穹唯有参宿,何来遥相对望的心宿,不由叹气道;“你又何必糊弄我,我虽常在紫玉州,却也多少懂些星宿之流。正所谓相去三千里,参商书信难。” 言罢不由起身,许长安的话令我忆起此行目的以及那段丢失的记忆,心中不由又是酸楚又是落寞。正郁郁,却听一把温柔嗓音在我身后响起:“妹妹可愿尝试身在碧云天,双脚不沾尘?” 我回首,便见七娘迎风而立。晚风将她身上的艳色罗裙吹起,衣袂翻飞中她恍若谪仙,偏偏那重重仙气中又夹杂了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