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在大燕朝一直是个特别尴尬的司位,太祖皇帝出身草莽,不怎么相信这些,设立也只是遵循前朝旧制,它后来倒也在几任皇帝手里辉煌过一时,但是最后还是归于隐形状态,钦天监里所有的人一般都只有临近年关那个时候最忙——因为要配合印书馆印来年的年历。
所以朝中没人把他们真当个官儿,顶尖的那几个世家平日看见他们连个客套的礼都不愿意行,他们也没什么上朝的机会,大燕朝没有一个皇帝真会把天灾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面,涝灾要开渠,旱灾要凿井。
眼下看着涕泪纵横从明德殿外爬过来的钦天监监正,许多朝臣脸上都露出了鄙夷的神情,荣泰虽不知道到底东宫那边有什么谋算,但是监正的出现已经出乎他意料了,这种不在自己掌控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群臣中果然有人开口斥责:“放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衣衫不整,如此失态,成何体统?!”
钦天监监正将那斥责置若罔闻,他爬到御阶前,把帽子扶正,重重往地上磕了三个头,“咚咚咚”地响得明德殿里都起了回音,他粗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几乎是在嚎着开口:“太子殿下,太后娘娘,实在是情况紧急,请恕微臣失礼。”
“昨夜微臣夜观星象,发现血月之象与往昔大有不同,西方拱卫帝星的白虎星宿黯淡无光,”监正挺直了身子,微微低头,急声说道,“且远处的白蝎星隐隐有合围之势,此乃大凶之象啊!血月之象本就不祥,此次恐怕会持续几日!”
“大凶之象?”江子岳皱了皱眉头,他挺身出列,对着高位朗声禀告,“在太子殿下与太后娘娘面前,想必监正也不敢说假话,微臣觉得监正所卜算的结果,正与西境战事息息相关,西戎人自诩为沙漠里的蝎王,统领万物,不正应了白蝎星吗?”
荣泰把笏板往怀里一插,脸上扬起一个带着些微轻蔑的笑,他摇了摇头,仿佛很是失望,他看向江子岳:“江侍郎此言差矣,常言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等都是读圣贤书之人,岂能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事就轻而易举地做决定,江侍郎是江太傅亲自教导,却相信这等荒谬之言,实在让人痛心。”
江子岳回朝之后因为犒军有功,被封为户部侍郎,留任京中,不得外出。
“荣相当真能体会圣贤言,”江子岳礼貌地淡笑着看回去,只是他眼底满是冷意,那礼貌看着很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味,“只是西境战事紧急,安和城被屠半城,流血漂橹的惨象书写不出万一,西戎人已经占了肃州的半座粮仓,此时是他们因为血月之象按兵不出,西疆军将士方才有喘息的机会。”
“按兵不出”四个字一说出口,秦舫就在心里暗道不好,果然,荣泰立刻瞄准了这个时机,冠冕堂皇地说道:“他们此时按兵不动,江侍郎是如何知晓是因为血月呢?之前聂大帅镇守西境十几年,西疆军可是大燕的一把利剑,不会如此不禁打磨。”
“圣人的安危应该更重要,现在那刺客后面的指使都没抓到,匆忙调兵,又由谁来统领?江侍郎,禁军不得擅动,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天子的安危自然重要,”江子岳的脸彻底冷了下来,他本来就不擅长应酬,眼下也懒得跟那一帮惺惺作态的小人虚与委蛇了,“只是禁军有六十万,宫中有太子殿下与太后娘娘坐镇,金吾卫由荣副统领带着,之前是和统领看管不严,才让刺客有机可乘,荣副统领武艺高强,年少才高,难道荣相不相信他吗?”
“荣相不要觉得自己应当避嫌,”兵部侍郎越仲迁也秉持笏板从队伍里站了出来,他笑眯眯地看着荣泰,对着御阶上的二位弯腰行礼,“微臣觉得江侍郎说得对,荣副统领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必然能好好保卫天子,禁军有六十万人,总不能全都塞进皇宫里,倒不如让他们增援西境,趁早把沦陷的城池夺回来。”
荣泰面色微变,他叹了一口气,“犬子能得诸位大人这般评价,我就厚着脸皮替他收下了,只是诸位大人只怕有所不知,那刺客虽自绝得及时,可是金吾卫搜身的时候,看到了他背上有弯月刺青。”
弯月刺青四字一说出口,朝堂顿时像一锅烧开的水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几位上了年纪的重臣面色大变,周老太傅往前站了一步,瞪大了眼睛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隆庆帝一直都被民间称为圣君,他在朝臣眼里也很合格,但若说他一生都是丰功伟绩,却也不尽然,他在刚登基的时候组建了一支“弯月骑”。
弯月骑是帝王的私兵,背后烙上了一块弯月,由帝王派人统一训练,没有其他人插手,这本来就不符合规矩,帝王养私兵,会让朝臣们觉得惶惶不可终日,前朝末代厉帝就养了一群私兵,当时中原群雄并起,太祖皇帝就是其中之一,前朝的朝臣有人弃暗投明给太祖送信,结果不过两日就被厉帝的私兵灭了满门。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满朝文武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一家家里不藏着乌糟事的,但是他们一开始也没办法,直到后来有一世家家中幼子强抢民女被人告到了京兆尹,御史台还没来得及弹劾,那幼子就被人阉了趁着夜色扔到了大街上,一夜过去也就没了命。
那一世家家里供奉着丹书铁券,老太君还有先帝钦赐的龙头拐杖,幼孙的尸体被抬回府邸的时候,老太君当场不省人事,派太医去看也没看好,人过了两天就走了,世家们一口咬定这是隆庆帝身边的弯月骑干出来的事,找了借口闹了好大一场,中途又死了两个人,隆庆帝扛不住,弯月骑就此裁撤了。
但弯月骑是金吾卫的前身,如今看守皇宫的金吾卫,有许多人的背上还带着弯月刺青,这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一个秘密了,虽然统领是武举人出身,但是左右副统领都是世家子弟。
这一句话引起轩然大波,秦舫暗暗握紧了太子椅的扶手,荣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讽刺,“那刺客正是金吾卫的人,只是前年他被编入了禁军,这样的人还有不少,敢问诸位大人可还敢放心?”
明德殿内顿时死一般的沉寂,荣泰句句话都在说金吾卫不全然靠谱,毕竟谁也不知道这群守卫皇宫的人里到底还有没有那刺客一样的人,若是这样的人不止一个呢?
“荣相说得对,”秦舫开口打破了这僵持的氛围,“若是那刺客真的跟金吾卫有关,我们不得不防,可是那些金吾卫保卫皇宫多年,也不能仅凭猜测就直接给他们定罪,孤有一言,不知诸位大臣有何看法?”
荣泰好像从秦舫的眼睛里看到了更深的讽刺,但是他定睛去看,却只能看见储君正襟危坐,秦舫沉了一口气,道:“孤打算舍出太子亲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