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黑得很快,崖底那片从枝叶掩映中艰难露出来的天吝啬地飘过两朵火烧云,很快就黯淡下来,温泉池飘散着热气,两人紧挨着坐在篝火旁边,红色的火光在他们面孔上跳动,照出两张凝固的脸。
聂卿看着秦舫手上冻疮留下的痕迹,那痕迹很淡,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宫里的药都是最好的,太医们妙手,不知道有多少能用来消除疤痕的神药,更何况太子舫千金贵体,无人敢怠慢。
但是穰州的那些百姓们呢?有这还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厚实的被褥了,那种天寒地冻的天气,他们是怎么过的呢?
“生了冻疮真不是什么好滋味,”秦舫叹息了一声,他觉得那处指节又在隐隐发痒了,忍不住上手挠了挠,“第二日我们回到驿站,随行的官员看到我手上那几处冻疮都跪下来谢罪,我没有责怪他们,回京途中天气逐渐暖和起来,越暖和手上的冻疮就越痒,抓两下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外面的一层皮撕下来。”
秦舫低下了头,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讽刺地嗤笑一声:“我回宫的时候,东宫里已经烧起了地龙,用的是最好的银炭,新来的御厨为了讨好我,费尽心思做了一道佳肴送到我面前,我吃完才知道,那是拿萝卜做的,一盘价值千金的萝卜。”
“那位阿媪也是拿地窖里的萝卜招待我们的,她拿大锅煮了一锅萝卜汤,连盐都舍不得放,”秦舫把玩着圆滚滚的小果子,回忆道,“我都觉得不能入口,但她那小孙子却好像在喝什么鼋鼍珍馐,开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但是就是这种衣食仅能暖身果腹的日子,已经是百姓眼里的好日子了,税赋和租子仅仅是因为比乾正帝时低上两成,他们就又觉得这能过下去了,到了快过年的时候还都是喜气洋洋的。但望京那些尸位素餐的世家们,他们就因为投了个好胎,日日笙歌大肆敛财仍然不知足。”
果子没落进掌心,骨碌碌沿着小腿滚到了脚边,秦舫把果子捡起来,一把扔进了篝火里,他看向聂卿,双眼里盛满了锐利的诚意,吐露着要将这个王朝颠覆过来的邀请,聂卿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一下一下快要扑出胸口,她为那个眼神的别样含义而感到惊恐和兴奋。
民间疾苦这四个字听上去很大,但真细看,不过是一点吃食一件棉衣。
她以前觉得边疆苦寒之地的百姓是大燕生活最难过的一群人,可是后来她往返于西疆和望京,途中所见所闻,让她不忍心回想。
世家是大燕的沉疴宿疾,它们如绞杀藤一般缠绕着这颗大树,拼命地夺取着树赖以生存的养分,它们和树木的皮肉紧紧连在一起,要将它们一根根从上面剥离下来,简直难如登天。
但是如果不这么做,在风雨中坚挺存活了二百多年的大树,会一点点被吸干养分,成为绞杀藤的傀儡,直到它彻底死去。
秦舫定定地看着聂卿,轻微张了张嘴,但是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地把头转了回去。
聂卿只能看见他被篝火映照得十分明亮的半边侧脸,火光在他那双墨色的瞳孔里跳跃着,她不知道秦舫在犹豫些什么,从隆庆帝压下红甲兵战报让聂河聂稔安然下葬开始,皇族和世家的战争就已经打响了,荣申敢明目张胆地对沈逢川下毒,望京朝堂上的风云已然席卷起来了。
荣家不会让隆庆帝这样养狼为患的事情出现第二次。
隆庆帝尚且算是荣太后的养子,太子舫可与荣家没有半点关系,他是宫嫔所出,是越皇后的养子,由天下闻名的大儒江青柏教授文理,由六十万禁军头领和不佳教习武艺,荣家没能插手太子舫成长过程中的任何一环。
这意味着没有任何东西能约束太子舫对荣家下手。
“我跟你一起,”聂卿一把掐住了秦舫的手腕,眼神坚定,好像能推开阻挡在前面的所有障碍,“太子殿下,我愿意和父亲一样,做大燕最忠实的武将。”
聂卿拾起陨铁长刀横在胸前,单膝跪在地上,发誓道:“我会永远忠诚。”
秦舫哑然,他的确是想让聂卿跟他同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聂卿都是最好的选择对象,她是骠骑将军聂河遗存在世上的唯一子嗣,西疆军聂河执掌了二十年,军中忠诚于他的不只有风营;她聪明勇敢果断坚韧,无论是用兵之道还是自身武艺,寻常男子难以望其项背……
她是西疆军主帅最合适的人选。
但秦舫忘不了他十四岁的那个上元节,望京城中灯火通明,他是被帝后看重的储君,哪怕满宫都在欢欢喜喜地过节,他也被困在东宫里,做那条被所有人督促着要跃过龙门的鲤鱼。
隆庆帝在夕食的时候大驾光临东宫,他起身跪迎,隆庆帝看着沉默的他,突然对他说,让他今晚去椒房殿里配越皇后用膳,夜间早点休息。
秦舫那个时候早已长成了,隆庆帝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给他取好了字,是以那一天他不太了解这突如其来的父子温情是从何而来,他只点了点头,起身往椒房殿里去,越皇后似乎早早就知道了隆庆帝的意思,在椒房殿里忙里忙外,亲自准备了一大桌吃食。
越皇后总是很温柔的,她给他夹了许多菜,跟他说要注意身体,二人吃了没多久,越皇后的陪嫁侍女韫絮就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神色惊慌道:“聂姑娘来了,正要见娘娘呢,太监们都拦不住。”
秦舫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没等越皇后开口就自己躲到了屏风后面,刚藏好被风带起的衣角,他就听见急促的跑步声连声奔进了椒房殿,声音很是娇俏,“皇后娘娘,我今天赢了陛下让能工巧匠做的最精巧的那盏花灯,您瞧,正是美人像,我觉得这灯最配皇后娘娘,连将军府都没回,赶忙递牌子进了宫。”
越皇后很高兴,温柔地笑了一阵,秦舫在薄薄的四季胜景屏风后看见,越皇后拿起旁边软榻上的手绢,对着那个模糊的身影招了招手,声音如雪化春水泠泠作响,“鲤奴过来,又是骑马进的宫门吧,你看你一头的汗,过来,我擦擦。”
越皇后人虽然温柔随和,很得宫人们的尊敬,但没人真觉得她性子软和可欺,连跋扈的荣贵妃在她面前也得恭恭敬敬行礼,她是越家教养出来的嫡女,气质凌人,开口自称一句“本宫”就能压得宫中千娇百艳都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