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瑕这种慵懒,介于半梦半醒之间,令人有种下一瞬他便会撑起懒腰的错觉。 赵潋带着点好奇微微折腰,手掌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晃成了无影手了,君瑕眉目一展,笑吟吟地道:“公主不用试,在下看不见。” 他这么副挑不出半点瑕疵的尊容,一笑,便犹如秋日高旷的澄空,如浸润梨花之春水,温和秀雅,说不出那般犹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之感。 赵潋僵了僵,她的手晃动有风,连他的鬓角的几根黑丝都拂动了,赵潋突觉得自己摇晃的那只手实在愚蠢短陋、不真诚至极,“那先生这腿……” 轮椅背后的少年回道:“先生上山采药时不慎受了伤。” 赵潋眉眼微颦,将记录着君瑕的木牌一翻,的确,他在姑苏有几家产业,除了贩棋之外,还有一家药铺,汴梁的这家也是香药铺,他来汴梁是来收租的。这么看来,君瑕虽说不上富有,但温饱绝对不成问题。 见她面露怀疑,少年低了头,将先生看了眼,然后镇定道:“我家不短吃喝,我的月俸也不需公主掏腰包,先生能养活我,只是先生为公主办事,请公主每月赐给我们一株人参。先生病体缠身,要这个养身。” 赵潋点头,明白了,“那行,我的公主府里药材是不缺的,你们家先生既然身子不适,我也不让他做重活儿。先生既然贩棋,想必棋艺精湛,我闲来无事,正好缺个棋友打发时日呢。” 君瑕扬起下巴,那张白皙若瓷的脸,漆黑无澜的眼没有神采,却又分外引人琢磨探寻,在赵潋心神一分之时,意外觉得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熟悉之时,君瑕又低了头,“多谢公主收留。” “哈哈哈,没事没事,小事情小事情!”赵潋觉得这两人很不错,底下人办事越来越靠谱了。 至少,一个看着心思纯净、没有心机,另一个么,不管他秉性脾气如何,单单就这张脸,摆在家里实在赏心悦目极了。 文昭公主府,从前院到后院,中间有一径流水,架着一方石桥,两侧都是垂花落藤,赵潋平素起居都在前院,后头一个拂春居,一个粼竹阁,都是清幽僻静的所在,正好安顿两个新来的男人,如此看来,别人说她养男人也没错。 赵潋是一点不生气,除却在宫里头时与宦官阉竖纠缠不清、假凤虚凰的事,让她听了心里有点膈应,想她堂堂一个身长七尺余的皇家公主,再怎么对美色没追求,也要爱身材奇伟的大丈夫……这种谣言竟然也有人信。 但最教赵潋头疼且有点心惊的,是这种谣言不知不觉传到皇宫里头去了。太后本来便不同意她待字闺中,以女儿身,养几个男人在家,认为不成体统,眼下谣言四起,她更是反对,连夜将赵潋传到宫里头去了。 回来时,赵潋耷拉着脑袋,心说可算是皇弟机灵,知道装病,本来好了大半又骤然晕厥,吓得母后赶紧叫太医诊治,赵潋躲过一劫。 她下了凤车,将头顶上那繁丽碍事的头冠给摘了,披散下一头如墨如云的发,揉了揉脖子,正好走到正院,一树明朗的月光底下,少年正推着君瑕在前院漫步,主仆二人似在低头看着溪水。 赵潋一蹙眉,身后的婢女便察言观色,道:“这君先生真忒不知礼数,他哪里是能随便到前院走动的人呢。” 不知是否是眼瞎耳聪的缘故,赵潋仿佛看到君瑕正低头舀水,动作一顿,便又坐直起来了,那背影甚是纤瘦优雅,恍如谪仙,赵潋眉头更皱,扭头喝道:“闭嘴。” 婢女怔了怔,被公主一喝,便立即委屈地抿嘴不言了。 赵潋这几个婢女是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些勤劳细致的长处是一点没有,嚼舌根、挑拨是非倒个个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她现在想从宫外头买几个贴心的至少是看着顺眼的婢女回来。 见她还委屈上了,赵潋烦躁地一挥手,“两位先生都是贵客,不得妄议,以后不许再让我听见此类话语,否则府规处置。” 说罢,赵潋先是一窘,初来乍到,那曾定什么府规,全是由着宫规顺嘴一说,她看了眼正被少年缓缓推起来往后院走的君瑕,教婢女先退了,自己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先生留步。” 正是初夏,重重绸衣被换下来,君瑕只合着一身淡如流水,仿佛看得见内里肌理的薄衫,赵潋虽不至于是汴梁人有口皆碑的“浪荡公主”,但至少她对美色是有极致的追求的,尽管君瑕这双漆黑的眸珠并无光泽,但映着皎皎明月,这身慵懒随性、贵比公卿的气度还是让人折服,无法移眼的。 少年皱眉头道:“公主不欢迎我们到前院来,小人这就带着先生回去。” “杀墨。” 君瑕含着责备的声音,让少年委屈地闭了口,只往赵潋身上横了一眼。 原来这少年唤作杀墨。 倒挺有意思的,赵潋道:“先生,我也是初来这边,别说府上几个不成才的奴婢,便是我也不晓得什么规矩,公主府里还没有一套能上行下效的规矩,所以有赖先生,这事我想与先生商量着先试行着,慢慢来。” 君瑕扶住了轮椅一侧,微笑,他做表情时目光是不动的,平静得犹如一片无风的深水,“从我眼盲之后,再懒得提笔了,一两个字尚可,多了总是参差。公主——” 赵潋打断他,“只是询问,先生既经营着几家店铺,想必在管理一庄一院上是有些心得的,我就问问,提笔这事我来。” 君瑕微微颔首,“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过才说了一两句话而已,赵潋却觉得莫名安心。 君瑕住在后院的粼竹阁,正逢月圆,千竿碧竹在花墙下树树着色摇曳,犹如晶莹的霰雪,将池水敷染得犹若蔓生藻荇。君瑕和杀墨的身影隐匿在竹篱门之后,赵潋从石桥上踱回来,这时,隔着一重树影,只听闻拂春居里传来一曲悠扬若诉的笛声。 笛声穿过水影花梢,落入耳中,便有种别样的少年情愫,既单薄又可爱,赤诚而动人。 府里有这种笛声,赵潋摸了摸下巴,倒也挺好的,吹得不像是街头卖艺的,总一个凄凄惨惨,她顺手仍俩银子,还得染一身颓丧回家。 这几日相安无事,赵潋与瞿家的婚事是彻底黄了,新河瞿氏惹上了官司,太后召门下省审议,正紧锣密鼓地要给瞿唐定个罪。 瞿家想必也正战战兢兢在家搜肠刮肚地想说辞、想对策。 从出事之后,赵潋除了骂了自己“眼光不好”以外,对此事便不予置评,没有嫁出去这个消息传满汴梁,足够让贵女圈抖三抖了。赵潋最好的密友萧淑儿嫁到了平原,听说已经怀上了二胎,真真是要三年抱俩,她又不能时常回来。 当年萧淑儿上花车之前,还拉着她手不松开,泪眼迷蒙地说道:“将来,我不在跟前,你想必会孤孤单单的,再找个人罢。” 赵潋没心没肺,甩袖子道:“全汴梁只有你家,你老父六品小官,你却不攀附不怕我的。要再找那么个人,哪儿那么容易。” 萧淑儿那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但想到赵潋不爱人欲言又止,这一去又不知几时回来,便直言了,“大家伙儿主要不是怕你,是怕你亲娘。” 这个,虽然怎么听都不是个味儿吧,但丝毫不错。 经历过十年前那场浩劫还能在朝堂硕果仅存的,谁要敢说一句不怕太后,她敬谁是条汉子! 萧淑儿便举荐道:“你年幼时,不是有个伴读么,她生得憨了些,但性子却是个直的,说不准您能与她玩得好。” 赵潋一想,确实是有这么个人,叫什么来着? 燕婉。 显国公家里的小女儿,人长得憨憨的,说话也细声细气,好像有人掐着她脖子似的。读书时她便不怎么用功,偏巧赵潋也是不安分的,屁股像陀螺,不时东张西望。在她淘气用弹弓打窗外的柿子时,不一留神打偏了,正中老先生的屁股,于是赵潋一不做二不休,顽劣地将弹弓往燕婉手里一塞…… 后来她就被送回家了。 从那以后赵潋便再也没见过燕婉,也不知她是否为着那桩陈年旧事记恨过自己。 但谁没有个年少气盛、不懂事的时候儿,赵潋从小就不爱担当,倘使不是这么多年被太后揪着耳朵耳提面命地教导过来,今时今日还是那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儿头。虽则眼下也并没有好多少。 赵潋还以为和燕婉的缘分就这么到头了,没想到她的十六岁时辰礼,竟邀请了自己,以及一众贵女到她们家的芍药园赏花。 都是这把年纪还没嫁出去的老黄花菜了,赵潋本着这么点意思,也是想去的。 看了眼自个儿身边的几个婢女,赵潋想到前不久,元绥花了一百两银子从数百名丫头之中挑了一个最美貌温顺的婢女的事迹,嘴唇一撇,笑而不言。 与君瑕在竹风里临着花篱门下棋时,赵潋便信口提了一嘴。 君瑕眼睛不便,要靠听着她落棋的声音,再偶尔探手摸一下,才能确定她下在哪儿了,被她一说话,便分了神,君瑕拈着白子举棋不定时,赵潋的思绪回转来,看了眼棋盘,哈哈大笑,“啊呀,先生,下了十六盘,我终于有机会翻盘了!” “是么。” 君瑕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按下棋子,彻底截断了赵潋的黑龙,白棋声势又起,几个眼都活了过来。 赵潋方才抽动起来的肩膀,唰一下,又塌回去了。 她撑着棋桌,将脑袋往下一点,从下往上盯住君瑕的眼睛:“先生,你真的看不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