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吭哧了几声之后彻底匍匐不动了,瞿唐全身是汗,用手在少年白皙光滑的背脊上掐得到处都是红痕,春帷帐中云雨方歇,外头传来小厮十万火急地通传声:“公子,不不、不好了,那柳氏当街拦了公主和太后的马车,眼下……眼下公主传唤你赶紧过去。” 瞿唐一怔,将柔弱无骨少年一推,着紧忙慌地下来更衣,走出门,一把攥住小厮的衣领子,胸脯狠狠几个大起伏,“你说什么?” “公主、公主生气了。” “……” 许久之后,瞿唐阴沉着脸,从牙齿缝儿里挤出几个字:“柳氏那贱人!” 日头晒,赵潋雪白的鼻尖沁出了薄薄一层香汗,映着日头,清艳如夭桃秾李,耀如春华,这么个国色之女当街抱臂而立,衣袂拂风,直令人不舍得移眼……那瞿家公子好福气哟,可不知当珍惜。不过公主脾气硬而怪,要是不留神得罪她了,日子恐也不好过。 柳黛垂眸敛着形容,对质之前,赵潋不全信柳黛说辞,但人家既穿上了孝服,总不至于拿家中长辈赌咒诬陷瞿家,两炷香之后,瞿唐披着一身酒味姗姗而来,一见赵潋这架势,处处都是玄甲卫,不由地骇得一哆嗦,忙腿一软,险些跪在公主跟前。 赵潋扫了他一眼,“来得正巧,这人说与你认识,过来认认人吧。” 于是瞿唐瞥向一身素服的柳黛,眼眶子一瞪,目眦欲裂,这女人不是该好生生被他关在柴房里出入不得么?她哪里来的本事逃出来,又哪里来的本事能当街拦下公主马车? 正当瞿唐眼珠骨碌碌转着不知思索着什么话时,柳黛跪了下来,“公主,就是这人,他……他纵容下人打死了我二叔,又想卖我们到辽国去,求公主殿下为柳家做主!” 瞿唐怒喝:“闭嘴!” 便又一边转向脸似要求赵潋饶恕,赵潋微笑着探身往两人一瞅,“瞿唐,你不是曾同本宫保证,你家中无妻无妾,成婚之后也只有本宫一人么?” 瞿唐愣着,抬起头来,“公主,这人是我外室,公主倘或不喜,我着人随意打发了就是,公主何必为着个外人与我置气?” “哦?外室?”怎的一个说是“妾”,一个说是“外室”?但随着瞿唐这二字一出,柳黛倏地一声抬起了头,眉头大皱,愠怒地瞪着瞿唐,这个负心人又说了假话。 如今汴梁风气很不好,贵族世家的子弟往往一妻两妾,外头还养着几个没名没分的女人,说是要打发随时能打发了,有特殊癖好的,甚至见不得人地豢养美少年,这都不稀奇。 赵潋摇头一叹,又反问:“既是外室,瞿家何必又养她父母在家?” 瞿唐只是着紧赶来时才想的说辞,急匆匆的难免不能自圆其说,被公主这么一逼问,瞿唐登时语塞,慌乱地扯了一块遮羞布要掩上:“她家中一穷二白,她哭着要我养她父母,否则不肯委身于我!” 柳黛登时柳眉倒竖,怒叱:“你胡说!” 赵潋方才与柳黛在这儿等了两炷香时辰,听其言察其行,觉着是个进退有度、头脑清楚的姑娘,倒不像是作伪,反而这个瞿唐起眼不搭后语,一身的……她探身凑得近,鼻尖将那酒香一过,不觉挑了挑唇,面色一沉冷冷笑道:“这一品花红只有东篱居有窖藏二十年的陈酿,感情准驸马方才来时,正在东篱居与小倌儿喝酒?” 这话一出,四下哗然变色。 东篱居什么地方,那是汴梁最大的小倌儿馆,要说新河瞿家的贵公子养几个美少年,传出去最多让人玩笑几句,但名门世家的公子出去嫖,就真得教人笑破口! “公主我……” 他还待解释,赵潋插着腰便是一脚踹下去,正中瞿唐胸口,他砰一声便往后倒。 柳黛咬着嘴唇,暗道痛快。 那瞿唐还要解释,匆匆忙忙爬起来,赵潋又弯下腰左右开弓赏了他四个大嘴巴子,倨傲地一抬下巴,“婚事作废,剩下的,你继续交代。” 众人盯着这个扬眉吐气的公主目光灼灼,新奇地凝着她,这公主虽无弱柳扶风之姿,可眸球乌灵闪亮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烂烂如岩下电,竟很是着人眼,不免教人新鲜,一时心痒痒者不知凡几。 瞿唐被几个大耳刮子掴得眼晕,好半晌才找回一点声音,忙不迭叫苦:“公主你这就是冤枉我了,我……我家中亦有一品花红!” “更该打!”赵潋颦着柳眉,冷笑道,“一品花红皆用初生男胎的胎发泡就,埋在桃花树下,男子年满二十梳拢之夜,便将酒取出与恩客饮合卺酒,瞿家有,是你家中还买回去了一个?” 瞿唐这会子是真傻了,万万没想到公主竟会知道东篱居的一品花红的故事,眼见着一个一个谎言被赵潋当众戳破,瞿唐真是进退维谷,正要说话,赵潋又冷冷笑道:“还要买卖家仆?我大周律例,私贩长工是死罪,新河瞿氏如此大的家业,如此盛的名望,难道不知道?” “公、公主!”瞿唐心道这门婚事是保不住了,大不了他弃了这泼妇不要,可万万不能再给家族蒙羞,“没有的事儿!” “没有?” 赵潋看了眼柳黛,她不闪不避,用眼神告诉赵潋瞿唐在说谎,要说此时,赵潋真是不信也信了,冷然道:“甚好,既没有,本宫才迁至公主府,家中尚缺着几个粗使的奴仆,你回家瞿氏二老商量着,赶紧将人放了,他们倘使愿意离开瞿家另谋营生,本宫倒很愿意接纳他们。” “是、是。”瞿唐低着头一个劲儿应是。 赵潋回汴梁的马车教太后坐着催回宫了,她不再理会这事,让玄甲护卫牵了一匹枣红马来,赵潋看了眼马儿,回头去,瞿唐以为还有什么吩咐,然后“轰”地一下,他高挺的鼻梁被赵潋的狠拳头出其不意地用力一砸,刹那间人仰马翻鼻血横流,仰倒不动了…… 赵潋搓了搓手,牵着马缰绳翻身上马。 公主当街揍人,百姓们心道还是那个熟悉的公主……于是个个哈着腰退开,赵潋低骂道:“什么破驸马,什么破眼光!” 她玉手一扬,骏马长嘶,飞起一片尘灰,一人一马已飘然远去。 回头赵潋在公主府搜肠刮肚,极尽辞藻修缮之事,才堪堪写出一篇言辞恳切能交代前因后果的文章递入内宫。 在递到宫里头时,赵潋便心想着,她不如请两个捉刀代笔的谋士到家里来,平素写个信也不用这么费力。 太后正守在赵清跟前,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赵清乖巧地卧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地,只是脸色苍白,神容虚弱,没甚么光彩,太后将赵潋给的信拆开来一读,便沉怒地阖上了信,赵清便问道:“母后是在为皇姐的事操心么?” 太后听儿子这虚弱的声儿,只得心软,回过头去。 赵清舔了下干涩的嘴唇,给母后挤出一个明朗如春阳的笑容,“等将来朕大了,朕给皇姐置一个大金屋子,把天底下最好的男人都赏给她,嫁不出又如何,看旁人说什么。” 太后一愣,随即蹙着眉点了点他的鼻子,“你被你皇姐带坏了,日后少听她胡说!” “哦。”赵清往被子里缩了缩脖子。 岂料赵潋竟真是个实战派,在确认嫁人这块儿实在行不通之后,她索性便换了一条途径,当真往府里请了两个谋士,对外是如此宣称的,可在朝在野,公主这个放荡淫.乱的名头是彻彻底底摘不下去了。 一搬出皇宫,便立即豢养美男……甚至有人私底下议论赵潋,造谣她早在宫里时便与宦官勾搭了。 但骂瞿唐,骂他始乱终弃、为非作歹的声音却弱得很,可见这太平世道里头,男女总是不公平的。 早十年前,汴梁不知哪里学来一股怪癖热潮,时兴女子裹小脚,不少女儿已遭荼毒,幸得赵潋习武的,觉得女子裹脚实在难看不方便,又变相羞辱女人,虽管不着旁人,但她自己严于律己,坚决不裹! 赵潋表达对美男的热忱寻求之后,不出三日,公主府里来了两个。 一个是站着进来的,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朴素憨直,一笑起来脸颊便潋滟开两个梨涡,看起来羞涩得像个雏儿,腰间斜插着一管从不离身的竹笛,赵潋看了眼手里的木牌,他的字迹确乎不错,姓卢,名子笙,是街头叫卖的字画先生。 卢子笙被赵潋一看,从耳朵到脸颊都是大红,低着头看着破草鞋里钻出来的一只脚趾头,一动不敢动了。 另一个,却是由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推着轮椅进来的。但赵潋委实为之惊艳,一见便不能移眼。赵潋忙翻了翻另一只木牌,君瑕,姑苏人氏,贩棋为生,在汴梁亦有产业……赵潋懵懵懂懂地想着,他应当不是像卢子笙那样揭不开锅了,但既不短吃喝,来公主府做甚么? 赵潋蹭地朝君瑕端详而去,但见他一袭素白雪绡云纹长袍,笼着薄似云的宽幅衣袖,两肩宛若削成,身姿瘦颀秀美,袖中斜托出来的一只手,骨节分明,又细又白,宛如罩在云雾之间,面容清贵苍白,如琢如磨,眉眼既清冷而又妩艳,透着一股堪比皇权富贵人士的慵懒,又有种桀骜不驯的意味。 只可惜,赵潋细一打量,才觉得他黑如玉珠的眼眸,竟无半分神采。 敢情是又瞎又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