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惜鱼将怀秀叫到跟前,看着正在远处打果子的两个小娃,这才问道:“你这丫头有什么话想问的,还故意差遣开那两只小猴子,是不是担心那珠子能不能制成药。”
“这我信师伯的。”怀秀笑了笑,“是刚才青叶桥一战有古怪,沈绮像是冲着我来的,且不知是不是因那把逆鳞剑的缘故,竟然压过了贺瑛一头。”
“哦……原来是争风吃醋啊。”惜鱼摇了摇扇子,笑语道,“你是怕当桌同我议论这事,贺瑛听了不高兴了,无怪你们青梅竹马,还是你懂他,别看他咋呼,武功上可较着真呢。”
“那师伯你得管管他啊,离云、飞月、晓风他学了个遍,连殚雨这种只有残本剑法都学了,就是不好好练。”
“不对啊,我见他每每与你切磋学习事都进步神速,还是你管得住他,阿秀,不若你去当世子妃算了,正正经经地管管这只皮猴。”
怀秀习以为常:“师伯,我第一百四十四遍与你说,我与贺瑛是兄妹之情,朋友之谊。”
惜鱼不以为意:“这天下夫妻,多的是从知己好友来的,贺瑛在我跟前也好些年了,我看着还行,改日与夙光说一说,他这回都快半年没回来了,一回来就告诉他这桩天大的喜事岂不是很好。”
“求求你了师伯,上次若不是你胡言,夙先生会要我每日增习一个时辰的早课吗。”
“不就说你们去枫烟阁钓鱼了吗,也没说你们光顾着玩啊,夙光这人小心眼……”惜鱼瞟见她怨毒的眼神,住了嘴,“好好好,下次不说了,可你看看,江云弟子私下都是改口的,就他还守着规矩让你称他先生,多不熟似的,还不若来我栖鱼斋做徒媳妇,做世子妃多威风啊,这事简单,无须他过问,我去无墟堂禀一声就好。”
“嗯……”怀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顺道也说一桩掌门他老人家在闭关时山上发生的趣事,就好像前几日,有人偷偷入了他老人家的酒墟,用无忧酒取代他的遙……”
惜鱼慌张道:“这你又是听谁说的,怎么会有胆敢去无墟堂的酒墟偷遥江酒,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师伯听差了,不是偷,是换,用无忧酿的无忧酒,换了掌门的珍酿遥江酒。”怀秀看向他,“师伯也觉得那贼人胆大吧,我也这么觉得,这桩事太蹊跷了,值得编个小折子戏,请几个人在我家酒楼里唱一番,让天下人帮着想想是怎么回事。”
“你家那酒楼哪哪都有,可是想传得羞死那人吗。”惜鱼收起扇子点了点她的额头,“平素你可不是这么坏心眼的,这事你如何知道的呀。”
“就……”怀秀笑道,“就无忧前几日说你拿了两个空坛子去她的药庐打酒喝,她那张雅楠木桌是我为了她不打翻药材特地订制的,纹理那么粗,刮下一星半点儿酒坛底的鷃蓝印和金漆也不足为奇,师伯若不是这么大意拿了掌门闭关前的新酿,陈旧些的酒瓶也刮不下那些……”
“咳咳……你刚才说那剑怎么了?”惜鱼着急地打断她,“你因何称此剑为逆鳞。”
怀秀道:“师伯为六安居士著书,其中并无此剑,剑身上也没有蛱蝶的印记,但此剑鳞纹真的与逆鳞镖很相似,但我在逆鳞张开之前就卷住了那剑,没亲眼见到这剑是否会与逆鳞镖同样施毒,不知与六安前辈所铸的逆鳞镖到底有没有关系。”
“哎……”惜鱼感叹道,“六安当年也是为了结与毒仙之间的旧事才铸此镖,未想慕容氏得此镖大杀四方,见过此镖的人大多性命不保,存世者寥寥,既如此,又怎会再铸一把逆鳞剑膈应自己呢,”
“惜鱼师伯,我一直有一问,这六安前辈平生所造这么多神兵利器,究竟多大年岁。”
“似也没比我大出多少,自然也是我看着年轻些,等我下次写信问问他。”
“写信?”怀秀被吓得咳了两声,“你不是因六安居士故去,才替他修撰兵器谱的吗?”
“没有啊,只是他不出山了,传着传着就都传他不在人世了,他也顺水推舟就这么隐退了,那他不点破,我能说什么,六安这个怪人,明明做了这么多了不得的东西,却不让人提,嘿,我非要提,我还要著成传世之作,叫他看看我的厉害。”
“您还真是……”怀秀把“闲”字咽了回去,“那逆鳞镖后来的下落呢,师伯能否去问问。”
“他曾说过是与毒仙长眠地下了,谁敢盗毒仙的墓,找死不成,再者此镖工艺繁复,夙光见到时年纪尚小才记得大概的样貌,他若擅制兵器倒可一试,其他人可能得大着胆子去盗了慕容氏的墓再仿造出几枚形似的来。”惜鱼说着从袖中掏出刚才的绣袋递给她,“行了,我写信再去问问,这剑的事且交与我,另一个惑你就自己去解吧。”
怀秀接了过来:“多谢师伯。”
“你记得晚些去的时候从清月居后面的小径走,下到半山腰,再一直朝北,过了山谷的栈桥寻着白鹤仙的香味走,就到何叙居了。
“知道。”怀秀笑道,“陪无忧都不知去摘过多少回了,这路我还是熟的。”
惜鱼摇摇头:“你们好大的胆子,何难那儿阴森古怪的,除了你们那个百花仙子文师婶,平日都没人去的,你们也不怕被逮着吃了。”
“那也是吃无忧,她那么粉嫩可爱。”怀秀笑了下,“哎呀,我们偷偷去的,专选那些快蔫了的,不会被发现的,还不是师伯你成天叫嗓子疼,无忧才去采花给你制药的。”
“嗓子疼还不是因为那个不争气的徒弟,你又不肯答应做世子妃看着他,我还得替他操心,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不苦不苦,你那好徒弟给你摘桃来了。”怀秀示意正走来的贺瑛快些拿桃子来。
谁知这愣子一兴奋,一个桃就这么凌厉地飞了过来,直中了惜鱼的面门,随后响彻栖鱼斋的训斥声和笑作一团的两个小丫头都在想着何时得再去“摘”些白鹤仙。
怀秀是卯时才动身去往北边的,她怕夜晚,还点了羊角灯笼,罩了件月纱斗篷出行,行至栈桥日渐山落,晚霞并天,她不由停下步子。“南师妹在看什么?”怀秀循声望去,沈鱼从桥的另一头款款走来。
怀秀摘下帽兜,笑着回道:“日落积云甚是漂亮,只不过明日可能要有雨了,师姐好兴致,也来赏景啊?”
沈鱼打量着她,不明其意:“在青叶桥你故意回避,既然不想与我有牵扯,又何必到此处呢。”
“青叶桥人多口杂,师姐也不想惹上麻烦吧,若想多问几句,不如找个说话的地方,好好说上几句话。”
沈鱼看了看天色,想了会儿才转了身:“好好照着路,别踩坏了白鹤仙。”
“师姐放心。”怀秀应了声,跟着走在了后头。
沈鱼带她从花圃后面石阶下去,到了一处悬崖边上,那儿有座四面通透的竹坞,离下方深潭不过十丈,怀秀将灯笼搁在门前的灯架上,周围才亮堂了些,她环顾四周石壁上深深浅浅的剑痕,离云剑,剑势万钧,落羽杉前一剑还以为沈鱼只是初窥门径,看来已有所成。
“过来坐吧。”沈鱼从边上的小桌上拿了一壶茶水放置在竹坞中央的矮桌上,“只余一些花圃中残花半干的花草茶,你这朱门绣户的姑娘应当喝不惯吧。”
怀秀淡淡一笑,将陶壶拿过替二人各斟上一杯:“只要师姐不给我喝白鹤仙就好。”
沈鱼瞥了她一眼:“都不够你们偷的,哪还多余来毒你。”
怀秀低头笑了笑,闻茶杯中沁出的花香,饮了小半,将陶杯放下:“白兰、柚花,还佐料了些木樨,师姐身在此处,很是惬意啊。”
“比不上你们清月居以落羽杉为屏,曲径通幽世外之境。”沈鱼揶揄道,“原你当小贼偷得还不止一种花呢,此番前来该不是又惦记上别的花了吧。”
怀秀笑道:“就算惦记上,也要倚仗师姐睁一眼闭一眼了。”
沈鱼摇了摇头,正经问她:“我与你不过就这一点小小交情,你在江云好像从来未当众出过手,何故会为了沈绮那一剑出手?”
“为了信玄珠。”怀秀又自斟一杯,“这珠子于我至关重要,怕珠子回到师姐手里后,仍会被沈绮夺去。”
沈鱼蹙眉又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师姐亦是出自江州沈国公府,沈绮是你的堂妹,信玄珠与你应当关系匪浅,除此之外就一概不知了。”怀秀说完,将袖子的绣袋掏出放于桌上,“我来,就是想请师姐告知其中原委。”
沈鱼仍是戒备:“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已经说了,信玄珠对我很重要,就算师姐今日从我面前将珠子拿回去,不止我,贺瑛也会不依不饶地来缠你,我想师姐也不想徒增麻烦吧。”
沈鱼回道:“我不知此珠对你们的意义,但信玄珠本就是我家嫂之物,我替她拿回来是天经地义。”
“家嫂?”怀秀追问道,“师姐的嫂嫂难道是尚家后人?”
“这我倒不知,嫂嫂一是年前从东隅来认亲的,由爹做主嫁给了我大哥,这绣袋也是她亲手所制,装了信玄珠让我大哥在战场上做护身符之用,只是……”沈鱼说到此处神情忧郁,“只是护身符也不是次次都能保佑的。”
怀秀沉默了会儿,突然道:“我听兄长提过,沈海将军在半年前昌平一战以身报国,是大夏的英雄。”
沈鱼看向她,颇有些诧异:“先锋部队全军覆没,此事大夏皆知,我以为大多人谈到昌平之战会刻意避讳。”
“何谓败绩,以数十人顽强抵抗,拖延住的那么多时日,才有援军的胜绩,此战惨烈,战将们用血肉为大夏换回来的平安之约,我身为大夏子民怎么敢忘。”怀秀将桌上绣袋递了过去,“后话再议,此珠既为沈将军遗物,先行奉还。”
沈鱼红着眼看向绣袋,迟迟未接:“世子到处搜罗信玄珠,是否有什么隐情。”
“是他自以为欠我的一事罢了。”怀秀道,“师姐继续说罢。”
沈鱼轻点了下头:“当时兄长战死的消息传来,嫂嫂当场昏了过去,被诊出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南师妹既知道我与沈绮的关系,不知清不清楚沈国公府四年前那场闹剧。”
“那场可不止是沈国公府的闹剧。”
“师妹是知道些什么。”
“煜安郡王……”怀秀本不想提这个名字,却好像绕不过,当年要不是沈国公父子与煜安郡王一齐失踪了段时日,也不会有国公府的老夫人身披诰命入京求请让次子继承国公府的事了。
“师妹也觉得一切由煜安郡王而起,所以这团污糟事不愿述之于口?”沈鱼见她欲言又止,颇有话要说的样子。
“并非如此,不过我们还是说回国公府吧,现下府中局面是否艰难?”怀秀问道。
沈鱼叹了口气:“连面上的平和都维持不了了,自朝廷的抚恤赏赐下来,沈绮便三不五时地去我大嫂那儿搜罗,偏巧就发现这颗珠子,珠子被夺,家嫂有孕在身,追不得也闹不得,才将此事前因后果告知于我的,嫂嫂说这本来是家中长辈叮嘱过只用来认亲不得外传的密宝,若不是逼不得已,万不会告诉我的,可我去寻沈绮时才发现她并未回江云,而是直接去了永京的外祖父家,前两日才回的山,谁知这就摆下了擂台,拿信玄珠当起了彩头。”
“沈绮摆擂台一向就是为了送出些宝贝,引人瞧过去,夺走珠子,估计也是为了那人,当然这是后话,之后再与师姐详述。”怀秀又问道,“家嫂一人在府中可还安好?”
“我回来时还好,算来现在已差不多八个月了,父亲来信说府中没什么异常,还殷勤照顾,再说二叔二婶也差不多才返回去,平日多是沈绮闹事,她在江云,嫂嫂的日子还能过得安稳些。”
怀秀闻言只好道:“凡事还是谨慎为好,尤其是你嫂嫂身边照顾的人,若以后有要帮忙的地方,师姐不妨言语一声。”
“多谢。”沈鱼举杯朝她道谢,“先前是我这个做师姐的无礼了,希望南师妹不要介怀。”
“同门师姐妹何须言谢,天色已晚,我也不叨扰师姐了。”怀秀说着将杯子最后一点茶饮尽,起身告退。
“师妹留步。”沈鱼叫住她,“其实我尚有一问,你在青叶桥上使出的可是江云失传已久的绝学拂云手。”
怀秀不置可否:“是拂云手不假,可何来失传一说,不过少有人练成罢了。”
沈鱼道:“拂云手典籍藏于在太师父的无墟堂之中,我有幸在师父和太师父允准下看过,别说只翻看了几页,就算整本完完整整的秘籍放在我面前,我应当也是练不出的,相传千百人之中练成者都寥寥,多年来除了磐石之上的雾月前辈,之后再无人了,难道……”
“夙先生试炼之时尚未练成。”怀秀猜到她所思,“师姐不必多虑,你可是过了试练的,哪有听说留名磐石与用江云哪门功夫有关的,且拂云手的典籍是残本,练成需自行探究摸索出最适宜自身的掌法,我的拂云手与夙先生的也不尽相同。”
沈鱼若有所思了许久,再看怀秀一直等着自己等后话颇有些窘迫:“我也是因为看过典籍,一时好奇。”
“师姐若好奇,你我切磋几招便是了。”怀秀立到了竹坞外摆开迎战的架势,“只求师姐手下留情。”
沈鱼不由分地抽剑刺去,虽还未施展离云剑,但也是气势逼人,怀秀退后几步几近崖边才应接此招,双手一展将剑尖控于双掌之间:“才叫师姐手下留情,这剑倒是穿云似的过来。”
“拂云之手可擒云比刀剑,若不使出十分力道,是对拂云手不敬。”沈鱼边回,边收回剑又起一招。
这下是离云剑了,怀秀旋身躲过几招剑势,站定将双掌抬至胸前,聚气而攻,将沈鱼又出的一招全然挡在一丈之外。
待剑势稍弱,怀秀正欲上前夺其手中剑,谁知突然一阵掌风袭来,她未及反应右胸就狠狠受了一击,整个人向后翻落,脑中一闪而过刚才所见的深潭,心中大感不妙,可是胸口钝痛已让她无法施力,硬生生地就这么向下坠去。
此时,锦衣男子从石壁一跃而下,可还是晚了一步,只触到她的月纱一角,遂攀了一下岩石,飞身入了水。
深潭水冷,怀秀意识尚存时,只觉被人拽住臂膀,出离了水面。
“夙光!”跟来的暮惜鱼见此情景大呼不好,“丫头这是怎么了!”
“大约中了炼心掌。”男子将怀秀放置岸边,一展掌,将几道真气打入她背部。
原来是夙光……怀秀渐渐恢复识觉,但胸口的灼心烧热疼痛无比,仍没有气力说话。
夙光边在她身后怒言:“落下时都不知用真气护体,我平日是这么教你的吗。”
“……”怀秀尽力想挤出声音,却因伤重,还是昏死过去。
贺瑛同无忧姗姗来迟,正要询问,只见夙光将怀秀抱了起来:“我先带她回清月居了,无忧你快些去无墟堂取九续丹来。”
“九续丹……”无忧听罢面色苍白,但还是依言快步离去。
贺瑛忙道:“我轻功好,与小师姑同去。”
“也好。”暮惜鱼还要转身关照夙光,见他已经抱人跃上石壁,心道“罢了”,飞身先往崖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