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山的五月,潺溪艳夏,最是好时节,晨习之后的怀秀正侧卧在溪石上闭目养神,顺便散散暑气,脑海中将拂云手几式又过了一遍,感觉若有似无的一些真气在体内游走,待到连云这一式有些卡顿,随之真气也郁结在此处,她极力想冲破此关,可不断演练这一式都未成,额上已经涔出一层细密的汗水,此时突然听闻一阵急促的银铃声,再行不义,只好就此作罢,不过那道真气被强行散去,难免伤及自身,她睁眼看向认真踏着溪石的小姑娘,边擦去唇边溢出的血色,高声道:“无忧,若再近前,你可就要滑倒了。”
“前头几块溪石上有青苔,我知道的。”无忧抬起脸乐呵呵地一笑,一如既往灿烂明媚的模样,只是……
怀秀看清她散乱的发髻,如黛青眉微微一簇:“这急急忙忙的,又闯什么祸了。”
“不是我。”无忧一张小脸绯红,抑制不住的激动,“是贺瑛,正阳堂的沈绮在青叶桥摆台比试,最后一轮需要两个人才能比,他让我赶紧来找你。”
“哦?”怀秀奇怪,“贺瑛要什么宝贝自己下场夺便是了,何须劳烦小师姑,还捎带上我。”
“可不是一般的宝贝!是你们近来在找的那颗珠子,贺瑛说这次若赢回来了,你以后当着他面就得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好哥哥。”
“信玄珠?”怀秀在溪石上坐起身来,“当真是那颗前朝南桥一役保了尚若河将军一命的珠子?”
无忧拼命点头:“就是那颗方子上提过的信玄珠,沈绮以身家性命担保,不像有假,你若不信先去看看,那珠子被她放在一个绣袋里,拴在箭上,一箭射到了岸边的落羽杉上去了。”
怀秀随即旋身而下,在溪水上轻轻一点,落到岸边:“这可巧了,怎么好端端地要寻这颗珠子,它就自个儿出现了,总觉没这么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啊?”无忧理着发髻问道,一抬头怀秀已经不见踪影,忙加快了步子追上去。
青叶桥是她到溪石边练功的必经之路,现时已经挤了好些江云弟子,眼下江云共八堂,也并非都叫正阳堂这样的名字,怀秀所在清月居、贺瑛所在栖鱼斋也算作之一,名字看各堂师长随意罢了,各位师长虽都是江云弟子,但风格不尽相同,江云收徒时分为两路,一路是闯过三门六路,再由各堂师长选收,正阳堂和清髹台几处偏爱选收,门徒众多声势浩大,还有一路是直接收了邀书上山拜入江云,怀秀正是如此,她是在四年前的笄礼那日收到邀书的,也是清月居第一次收门生,不过直至今日清月居也还是只有她一个。
有了这样的不同,两路弟子间多是互相看不上的,这乃江云常态,眼下这位摆台的正阳堂弟子沈绮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出自江州沈国公府,当年闯关的魁首,初来江云就是风云人物,近来更是常摆台邀门中弟子切磋,且每场皆有彩头,而此番上台的更是老对手厉王世子贺瑛,大约是同为皇亲国戚,贺瑛却是被选入栖鱼斋的,所以二人处处针对,江云中人皆知。
可怀秀更知道其他弟子不知道的——沈绮的少女心事。
远处的青叶桥上热火朝天,怀秀则悄悄地落到落羽杉边,这几棵落羽杉依水而生多年,穿云之势,沈绮这一箭射得重,入木三分都不止,可怜了这棵树爷爷。
好在箭的位置倒是不高,怀秀仰头观察着系在箭上的绣袋,刚看出些眉目,刚才跟在身后的那个疯姑娘伴着她的“疯”铃声驾到了,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笑盈盈道:“阿秀,想偷珠啊。”
怀秀叹了口气:“我们那儿都有你这头猪了,何必再偷。”
无忧“啧”了一声:“那你看出什么了?”
“深色香囊,绒圈锦制,有一个沈字。”
“嗯?”无忧好奇,“除却什么料子,你说的我也是看得见的。”
怀秀笑了笑,朝青叶桥看去:“沈绮身上的香叶红裙是雾绡,她的衣裙多为此类,轻薄缭绕,仙气四溢,怎么突然有这么一个深沉厚实的绣袋。”
无忧歪着脑袋:“或许是她爹送的,她兄长送的?”
“贺瑛找这颗珠子可没藏着掖着,沈绮若早知道家中有,定然早唱这出了。”
无忧仍不解:“她是冲着贺瑛来的,是有仇吗?”
“哎,无忧小师姑,这世上的争锋相对并非都是因为仇怨啊。”
“那还有什么?”
“还有……”
怀秀尚未说完,一柄利剑便如破竹之势袭来,她一把将无忧推开,伸手抓住了剑柄往后退去两步,一个回手将剑收到身后,冲飞身到了面前的白衣女子一礼:“多谢沈鱼师姐手下留情。”
沈鱼冷着张脸朝她伸手:“我可并未留情。”
“不过偏了几分罢了,确实未留情。”怀秀将剑交还于她,“不过今日这是怎么了,你们沈家人都要跟这些树过不去。”
“你胡说什么!”沈绮恼道,平日里冷傲不多言语,此时却是怒上心头,脸都些微微泛了红。
而这一剑也将青叶桥的人引了过来,众人从桥上跃到此处,沈绮更是一落地,便疾步走来,边高声道:“沈鱼!你又未参加前几轮,这信玄珠已经与你没什么关系了。”
怀秀插话道:“这话我倒不懂了,难不成这珠子之前与沈鱼师姐有关吗?”
“南怀秀!”沈绮瞪着她,满是愤恨,“贺瑛选了你应战,你不好好来桥上赴会,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你都说我鬼祟了,怎么能告诉你。”怀秀随口一应,冲着过来的贺瑛就道,“我今日手有些伤了,给你另找了个伴。”
“你手怎么了?”贺瑛关切地问了声,又狐疑地看向怀秀身边的无忧,瞬时表情僵硬,“你说的伴该不会是小师姑吧?”
怀秀捶了他一拳:“想什么呢,小师姑是长辈,岂能跟你们胡闹,自然是请何叙居的沈鱼师姐勉勉强强帮个忙咯。”
“不行。”沈绮激动道,“贺瑛伊始就说是你们栖鱼斋与清月居联手应战,怎么能临时就换了何叙居的人。”
怀秀“喔唷”了一声:“师妹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明知清月居只有我一个,我都已经说了有伤在身,你还要我下场比试,是知道我们夙先生下山去了,存心欺负我吗?”
此话一出,众弟子都窃窃私语起来,这位夙先生是江云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若不是怀秀此刻说了,谁又知道他不在山中,平日里能见到的,不过是牢牢刻在炼场的磐石之上“夙光”二字而已。
江云每年的试炼颇为严苛,首须上山满三年才可一试,除了初试剑阵难过,前五席才能自称江云弟子,前三席能报师承江云何人,首席且三场皆是上上等才有资格应磐石之试,胜者才能将名字刻在磐石之上,难之又难,江云开派数十载,磐石上的名字却了了,而夙光名字之后便再无他人了,便是说,自他试炼之后,江云便再无弟子能与他相提并论了。
这么个硬茬,门下就南怀秀一个,若是一心护短,谁惹得起。
沈绮也是如此想的,只好皱着眉头应下:“沈鱼就沈鱼,可我话说在前头,若她被打下了桥,你可要继续代她应战。”
怀秀奇怪道:“今日什么规则,还能续战?”
沈绮回道:“有我大师兄在,我自然是不怕你们的。”
沈绮口中说的大师兄风庆是正阳堂毋庸置疑的第一高手,是很难得下场的。
怀秀不禁感叹,这帮手找的,她都不知道沈绮究竟是想送这颗珠子,还是不想送这颗珠子了。
她看向沈鱼,这位一贯冷傲的师姐也未拒绝,而是默默走到了贺瑛身旁,弄得贺瑛不知所措。
出站之人已定,众人便又陆续回到了青叶桥这个战台上,说是战台,除了一边桥头摆了个锣,啥都没有,怀秀领着那个丁零响的小师姑站在了人群最前头,视角极佳,贺瑛与沈鱼耳语战术之时,刚好能看见沈绮那双仿佛要盯出血来的大眼睛,从未见过那双眼睛瞪如此好看,含情脉脉,怒意森森。
“你又是在笑什么?”无忧凑了过来,“贺瑛水性一般,这比得是谁先落水谁先输,万一输了怎么办呢。”
“这底下就那一浅子小溪水,连他的脚踝没不没得过都是问题。”
“可你上次在这儿玩水,可不因为湿透了才被夙师兄骂吗。”
“你记性何时这么好了。”怀秀立刻转了话锋,“放心,你不信贺瑛也要信沈鱼师姐呀,且看着吧。”
“嗯?”无忧拍了拍她,“你快看,他们这是换了位置吗?”
男女双双对战依循惯例是男与男,女与女,贺瑛却和沈鱼换了位置,他对上的就成了沈绮,他们常有交手,沈绮从未赢过,这么做似乎风庆有些微词,但沈绮拽了拽他的衣角,到底也未说出什么来,锣声一响,这场比试便开始了。
意料之中的是风庆与沈鱼对战没讨到半分好处,二人所习的离云和晓风两种剑法正好相克,不过二人都是切磋之态,过了五十多招还是一番你来我往平分秋色,而贺瑛那边却出乎意料之外,谁能想到沈绮的武功竟然短时内进步神速。
怀秀仔细地盯着她的招式看,几个扫剑紧接直劈,提腕接着横手步步紧逼,乍看还是她平时擅用的飞月剑法,可轻灵的招式却夹杂着些刁钻古怪的后招,还有她手里那把剑,平日她用的是类似片叶般薄的软剑,奇在能缠于腰间,她极为得意,经常炫耀来着,而现在她手里这把剑,剑身有逆鳞纹,看着也颇为厚重。
沈绮这边将贺瑛逼退了几步,很快又一个旋身落到了沈鱼面前,沈鱼本就在她们近前,怀秀将那把明晃晃的剑看得越发清楚,这鳞纹怀秀越看觉得越眼熟,只是还在脑中回想,就眼见那鳞纹好似真鳞片般的慢慢展开……
“这逆鳞镖名字挺好,怎么长得跟虫子似的,箭头上那坨黑乎乎印迹又是什么,夙先生你画得也太丑了?”怀秀在案前转悠着看了好久,才质疑了一句,头上就即刻吃了一记。
夙光飞了手边的纸团敲她脑袋,回道:“那是黑紫蛱蝶印记,毒宗的徽记,再说逆鳞镖就是长这样,传闻毒仙慕容氏痴缠于他,六安无可奈何才答应赠她兵器作罢,不情不愿之下做出来兵器,丑一点也情有可原。”
怀秀疑惑:“若真是如此,惜鱼师伯要修著的这本六安兵器录也未必要收入这镖,六安居士自个儿不是不喜欢吗,不过听说毒宗的女子都美艳绝伦仿若妖姬,六安居士好定力啊。”
“少看些杂书。”夙光飞过一记眼刀,又道,“此镖乃是他平生所制唯一毒器,你惜鱼师伯岂肯错过。”
“毒器?”怀秀重新看向画纸,那枚毒镖似虫子弯弯曲曲,镖身是还有鱼鳞般的纹样,“六安居士之作,除了丑一些好些也没什么稀奇之处,该不会毒也就下在镖头上毫无新意吧。”
“镖头无毒,毒在镖身。”夙光看向她:“你常去栖鱼斋找你的竹马玩,怎么你惜鱼师伯没告诉你什么叫立鳞病吗。”
立鳞之症,鳞片基部水肿,使得鱼鳞翻起向外张开,正如此镖鳞纹,鳞片张开,渗出毒液……
夙光的话犹在耳畔,怀秀不及考虑,向前一展袖子,从袖间飞出的白绸就直冲着那把逆鳞剑而去。
沈绮被这一击搞得措手不及,想挣脱,手中的剑却被白绸缠了个结实,动弹不得,索性弃了剑,循着白绸到了怀秀面前一掌劈下。怀秀脚尖轻点了一下桥面便往后退去,沈绮的手掌就在面前咫尺,她更觉不对,原来不止剑法,沈绮的掌风也浊气四溢,根本与江云的武功不是一路的,怀秀退至桥头,一勾柱子,转了圈绕到了沈绮身后,沈绮自然不能放过她,转身又送出一掌:“南怀秀!你的伤怎么好了!”
“原是刚才那根白绸缠着手才以为伤着了,扔出去可不就好了。”怀秀侧身躲过,“师妹今日似乎有备而来,不若我遂你愿与你比一比如何?”
“好!那便转成我们二人对战!”沈绮忿然再起一式,步步紧逼。
怀秀轻“哼”了声,双掌一起,将沈绮的手腕乃至臂膀绕过一圈,稳稳地制住:“那师妹可别忘了规则。”
她说完放了手,腾空一跃,轻轻巧巧地踏过沈绮的肩头落在了桥柱上,沈绮自然是杀红了眼,抬手猛扑了过来。怀秀这次既没有躲也没有接下这一掌,而是出乎意料地向后倒去。青叶桥的桥柱和桥栏本就不高,沈绮因急怒这一掌用了十成功力此时收回已来不及,整个人向前栽去,还想运力时,从桥下飞出一截白绸缠向了她的腰际,生生将她拽下了青叶桥,众人看去,只见刚才倒下去的怀秀实则是单腿勾住了桥沿,而被白绸拉下的沈绮,偏偏是落入溪水之中。怀秀重新跃上桥栏,转身向桥下看去:“规则是师妹订的,信玄珠本师姐便笑纳了。”
沈绮忿然起身,裙裾湿透,狼狈不堪,直冲她嚷道:“比试过半你才出手,南怀秀,你当真是省力!”
“省力也好,费力也罢,师妹金口玉言,在场诸位皆可见证。”她说着向贺瑛递了个眼神。
贺瑛会意便一跃向那落羽杉去了,沈绮亦被风庆罩上外衣扶上了岸,众弟子见此战尘埃落定,也就三三两两地散了,唯有沈鱼踌躇了会儿,朝她走来。
她刚走近,怀秀便道:“师姐,我们要去栖鱼斋陪师伯用膳了,先告辞了。”
说完便拉着无忧一同下了青叶桥,快步走着与拿完信玄珠的贺瑛汇合。
午时将至,栖鱼斋中,惜鱼先生刚喂了一把鱼食,正老神在在地和自己的鱼儿们说着闻言细语,突如其然的闹腾就把那一池鱼惊散了,他回头看着那三个小崽子一个个冒出来。
“师兄!”
“师伯!”
“师父!”
惜鱼扫了一眼,起袖飞出一颗小石子扔向贺瑛脑门:“看你把金鲟鱼惊得!”
贺瑛委屈地捂着脑门,直嚷嚷道:“她俩也喊了呀!”
惜鱼才不理他,转而笑嘻嘻地对她们道:“怀秀你吩咐板栗送来的冷淘已经备好了,只是你那丫鬟走得快,还缺几个小菜呢。”
怀秀了然,看了眼贺瑛:“我去厨房看看有些什么可做的,你同师伯讲。”
她边说着边说挽袖子往后厨走,无忧两头看看,还是决定去鱼池那儿逗鱼玩。
待菜几道小菜同冷淘上了桌,已经在鱼池边眯了小会儿的无忧才被香醒,揉着眼睛跑到桌前:“这么多菜,师兄你欺负阿秀。”
“我哪有欺负她,适逢夙光不在山上才有这么一两次机会尝尝丫头做的饭,哎,同样是……”惜鱼转头气呼呼地瞪着已经动筷的贺瑛。
贺瑛丝毫不察,正一筷子一筷子夹着小葱炒肉:“唔……怀秀,师父说信玄珠是真的,我可交给他了,回头就能同无忧一起制药了。”
“知道了,你吃完饭去摘些蜜桃吧。”怀秀边将他爱吃的两道菜推到他面前,“不过才这么会儿功夫,师伯功夫就已分辨清楚了?”
惜鱼胸有成竹:“那古方两行三句,我已看过多遍,光闻那异香也差不离了,幸好配药早已经收齐了,说起来还是方子重要,比药更不易得,你也是运气好。”
无忧道:“这不是师兄你得来的方子吗,没见过这么自夸的。”
“小小娃娃,你这辈子才见过多少人呀。”惜鱼道,“我这不是在说我们秀儿是有福之人吗。”
“是是是,师伯自然是居功至伟。”怀秀兹当是惜鱼想听夸赞,忙又补说了好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