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举牒入手,易盛安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埋头看着手上的东西,上好的红木雕刻,入手温润,刻着甄朝特有的官纹,上书“举牒”两字。这是他心心念念的东西,想了许久的东西,竟就这样突然落入了自己手里。 说不清到底有多喜,易盛安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赢过了郑绍阳! 在认知到这一点的瞬间,易盛安心里冒出了许多道不明的情绪,也许是感慨,也许是释然,也许是疲倦。那所有繁杂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踏出书院,被凉风吹拂,蓦然清明。 只余欣喜! 喜悦填满心房,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跟人分享,易盛安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这个时候钟廷他们多半是在听戏,脚尖一转便向着茶馆走去。 走了片刻,视线余光突然瞥到巷角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易盛安脚步一顿,身子往旁边一转,寻了个隐蔽处站着。 巷角,郑婉做贼般四下瞧了瞧,见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才将手中的扫帚放下,满眼关心的拉着郑绍阳左瞧右瞧。 她今日被管家差出来买些小物件,却不曾想半路遇上了郑绍阳。 “绍阳哥,你最近怎么样?” 算起来,两人已有好多时日未见面了。郑婉高兴得不行,若不是因为这里是在街上,她都想冲上去抱住他。 郑绍阳因着举牒的事情脸色极其难看,但却压抑着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还好。” 一听他这样说,又见他俊朗的面容上满是愁绪,郑婉心里一揪,眼中就冒出了丝丝泪花。 “哪好了?都瘦了!你这些时日都吃的什么啊?” 郑婉咬着唇,姣好的面容上是十分的关心,拉着他又是左转右转的仔细瞧看,只觉得他健硕的体格瘦下去了一大圈。 郑绍阳此时是真的不想说话,见到郑婉这模样没了往日的享受,只觉得心里烦闷得慌,“都说没事了!” 他一把拂开郑婉,皱着眉头压住眼底的怒色。见郑婉一怔后面露受伤表情,他才惊觉自己刚才下意识的动作伤害到了她。 郑婉生得好,打小就人见人爱,郑绍阳来到甄朝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与她一同长大,长着长着就定了她的终身。 一直以来,郑家贫穷至极,家里当家的郑爹又是个爱赌的。当初养着郑绍阳这个捡到的孩子,也全然是看在郑绍阳那随身玉佩的面子上,且想着他长大了还能干点农活做点苦力挣些小钱,就每日让郑婉喂他些米糊糊将他喂大。 结果人大了,农活却干不了——郑绍阳太虚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气得郑爹整日大吼着要将他和郑婉一起卖到戏班子去。也亏得郑绍阳虽然身体差小病不断的,却是大病不来,侥幸着活到了现在。 活到了郑爹死。 郑爹是被打死的。他被债主打成重伤没钱医治,拖了好几天最终死不瞑目,临死前还惦记着那块被不良商人一两银子骗走的玉佩,鼓着眼迟迟不肯咽气。 他死的那日,郑绍阳和郑婉就在他跟前儿站着,眼巴巴的看着他没了气息。 郑婉是哭了的,郑绍阳却没有掉一滴泪,那时他心里盘算的是,郑爹死了,他俩该怎么办。他这人懒散,在现代的时候就是个虚度光阴混日子的人,到了这儿更是虚得搬不动重物干不了重活,唯独脑子好使,看了书就记得住,堪称过目不忘。 那时他还想,他身子是虚,但这都是因为上天给了他一副好脑子!他天生是要做大事的人!这样一念着,他也就多花了几分心思在看书上。 郑绍阳想了很多法子打算未来,却一件都落实不了——无他,太穷。 最后还是郑婉拉住他袖子可怜巴巴的喊他“绍阳哥”的时候,脑子里灵光一闪,让郑婉去县里卖身葬父。 于情于理,她都该给她的生父一个安身之所。 后来在家里再看到她是郑绍阳没有预料到的,听她说有好心人赠钱财更是意外。最让他意外的是郑婉居然说要去那好心人家里做丫鬟,这样她每月就能领到月俸,就能让他的生活稍稍好过一些,也有银钱读书。 郑绍阳只觉心里一股热流扑脸,感动之余,在心里下定决心要对郑婉好。 毕竟也有几分真心在里面,此时看到郑婉有些难过,郑绍阳微微叹了口气,将她揽进怀里轻抚她的背,“婉儿,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郑婉没料想到郑绍阳会做出这番动作,娇羞惊慌掩盖了方才的难受,这可是在街上呀,众目睽睽的……一想到此,郑婉脸上就更热了几分。 “婉儿知道,绍阳哥你先放开婉儿……” 如愿退出那不算宽厚的怀抱,郑婉心中反倒生出少许不舍。 轻轻呼气,见郑绍阳眉头还皱着,她忍不住伸手勾住他的手,将柔荑卧进他温热的掌心,担忧的道:“绍阳哥有什么烦心事?能与婉儿说说吗?” 五指收紧,另一只手撩开郑婉额前的发丝,郑绍阳垂头看着她担忧的剪水莹莹的双眸,沙哑着嗓音道:“忧心不能给你荣华富贵。” 短短的一句话,直戳得郑婉又喜又忧。 “婉儿不求这些……” 温润软语,都是些细腻隐晦的情话。 两人温存了一阵,郑绍阳确实是闷得有些心里堵,最终还是向郑婉谈及举牒之事,但他肯定是不会说易盛安赢过了他,只说他用了不当手段,从夫子那儿买了举牒。 听完郑绍阳所述,郑婉一怔,脸上带上讶异神色,“易盛安?” “怎么了?”郑绍阳疑惑。 郑婉看着郑绍阳道:“婉儿服侍的老太太的孙儿就叫易盛安……” 是同一人吗? “你在易府?”郑绍阳问道。 郑婉轻轻点头。郑绍阳一愣,脑子念头转动着,蓦然露出愤愤神色。易盛安,易盛安,老天怎的如此不公!给一个不知上进的人如此好的身世! 郑绍阳脸上的愤怒掩都掩不住,易盛安在一旁看着,安静又放肆的笑了。 他发现,看郑绍阳不能得偿所愿,实在是太过舒心了! 这边笑容满面,那边眼神阴暗。 郑绍阳越想心里越不平衡,心里愤慨得不行,表情难以言出。 郑婉看得心中酸涩难受,绍阳哥哥这么难过,那易少爷是真的极坏了。 “婉儿!” 郑绍阳突然呼喊道。 “怎么了?绍阳哥?” “你可愿意帮我?!” 郑婉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坚定的回答道:“你我不需要这么生分,你说!” 郑绍阳低声跟郑婉细说起来。 他们一收声,易盛安就听不清楚了,但见郑婉面色越发纠结,最终一扫犹疑变得坚定,易盛安就好奇得不行。 郑绍阳要郑婉帮他做什么呢…… 待两人散去,易盛安带着这样的疑惑寻到了钟廷他们。 “哟!这不是易大少爷吗?稀客呀!” 一到两人跟前,唐才孟惊喜揶揄道。 易盛安好笑的伸拳锤了下他的手臂,“你招呼恩客呢?走开走开!” “呸呸呸!胡说八道!” 被易盛安比作老鸨,唐才孟黑了脸啐了一口。 “你书都看完了?” 出声挤兑,唐才孟向着钟廷挤眉弄眼,想看易盛安笑话。 易盛安神秘一笑,坐下喝了一杯茶,作说书人姿态,“欲知后事如何——” “且看这是什么!” 故意停顿引起唐才孟和钟廷的好奇,易盛安将举牒一把放在桌案上。清微的扣合声传出,震煞了两位围观者。 “举……牒……” 钟廷低声念出那两个字,惊讶的抬头看向易盛安,“还真被你拿到了!” 易盛安畅然一笑,心有唏嘘,“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