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巴颜夫人低头,看闺女神色坚定,心中愠怒,复又悲凉。轻抚幼女脖颈,转而说道:“今日女红都做了?有闲空来说闲话。” 六姑娘抿嘴儿低头,隔了一会儿抬头,眼里已经含泪,道:“母亲您是知道女儿的。不说品貌,单论出身,我的亲祖母乃是宗室格格。纵然晚生了几年,比不得三大爷家安姐姐,如何连户正经人家都嫁不得了?” 巴颜夫人吓了一跳,看看室内无人,这才小声劝慰,“我的儿,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正经人家都嫁不得了?你是为娘亲生,娘委屈了谁,还能委屈你不成?” 六姑娘流泪哽咽,“娘别当我小不知道,那个侍卫曹寅家里都来了两趟了。您还热情招待。您想把我嫁到包衣家里,您就明说。大不了,我剪了头发,到家庙陪我奶奶去。” 巴颜夫人怒气冲头,伸出手来,照着六姑娘脸糊去,六姑娘也不躲闪,梗着脖子迎上。巴掌到了耳朵前,巴颜夫人终究不忍,照着六姑娘后背一拍,“你听谁说的糊话?” 六姑娘咬着嘴唇道:“王姨娘屋里丫鬟小翠儿。还说,您打算把两位姐姐都嫁到江南富户里,好多要彩礼,贴补家用。” 巴颜夫人一听,怒不可遏,骂道:“屎糊了心的贱蹄子,多舌贱妇,怪不得生了儿子养不活,报应。” 六姑娘这才害怕,怯怯伸手,拉一拉巴颜夫人袖子,问:“娘,您——不是这么打算的?” 巴颜夫人缓缓叹气,轻抚六姑娘后背,道:“你四姐姐、五姐姐虽不是我亲生,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日后,还要你们姐妹互相扶持。我怎么会随意寻个人家将她们嫁了。什么江南富户,也就那糟货自个儿是江南来的,才觉得江南富户了不得。” 六姑娘不语,半晌才问:“那——曹家?” 巴颜夫人摸摸女儿鬓发,劝解道:“你是嫡女,若你嫁给包衣,往后你侄女们可该如何?只是,曹家着实不错。你看那曹老爷如今在江宁织造上,家里过的多好?曹侍卫又得万岁爷看中,那模样,那人品,那与万岁爷的交情,在侍卫里,比明相家长公子一点儿不差。若是你有个姐姐能嫁过去,将来何尝不是你们兄妹的助力?” 听闻是别人嫁过去,六姑娘登时喜笑颜开,拉着巴颜夫人袖子一阵扭。巴颜夫人乐了,“高兴了?” 六姑娘不好意思,想了想,撒娇道:“娘,您再跟我说说安姐姐住的地方呗。大选时候,我就呆在钟粹宫里,连安姐姐的面都没见呢。” 安嫔那边,巴颜夫人不想多说。六姑娘不依,闹烦了,巴颜夫人道:“你当妃嫔那么好当,你安姐姐连取暖的炭都不太够呢。” 六姑娘听了,这才不吭了。 巴颜夫人本以为此事就此便罢,没想到过了几日,六姑娘竟然趁着几位堂姐妹来访的时候,说了此事。也不知谁多嘴,传到刚阿岱夫人耳朵里。气地刚阿岱夫人顾不得脸面,当即就递牌子进了宫,当着李安安的面,把巴颜夫人一肚子打算闹了出来。 也是刚阿岱夫人气极了,竟然顾不得敬嫔在场。李安安心中好笑,脸上却不得不堆满尴尬,命佳慧扶刚阿岱夫人先去里屋梳洗。看几人下去,才对着敬嫔赔笑,“姐姐好容易来我这儿透透气,竟然叫您看了这么一场笑话。实在是……”一时无话可说,只得苦笑叹息。 敬嫔捏着帕子,抚着肚子,目瞪口呆半日,缓过神来,安慰李安安:“这有什么,谁家没本儿难念的经。倒是苦了妹妹你,出了门子的姑奶奶,还要操心这些。” 李安安笑笑,“谁叫咱摊上了,有什么法子。” 敬嫔抚着肚子,低头苦笑,“是啊,谁叫咱摊上了。”看刚阿岱夫人重新梳洗出来,敬嫔起身告辞。李安安不便多留,亲自送到门外,命王贺带着人小心护送,务必到永寿宫才可。看着敬嫔轿子走远,李安安这才回转,带着刚阿岱夫人回到后殿,母女俩在东间落座。刚阿岱夫人抬眼,李安安背窗而坐,看不清脸色,这才知道方才冒失,支吾道:“是娘老了,给安主子添麻烦了。” 李安安垂眸不语,半晌方说:“母亲,您不必如此。虽然我只在您身边呆了半年时候,却也知道您年轻时候,是爽快性子。家里家外,一把好手。谁人不服。总不能儿女们都长大了,能顶门立户了,反倒叫您委委屈屈过日子。” 刚阿岱夫人闻言,心中一阵苦涩难噎,忍了半日,终究流下泪来,拉住李安安的手,哽咽道:“安主子,当初,是做娘的对不住你们娘俩。如今,我哪有脸说。自从你父亲去世,咱们家境,可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李安安大惊,“难道已经到了寅吃牟粮的地步了?” 刚阿岱夫人老脸一红,道:“那倒不至于。只是,如今,靠着我和你嫂子的嫁妆过日子,紧得很罢了。” 李安安这才松了一口气,劝慰道:“哥哥们都是允文允武,假以时日,定能撑起门户。重现祖父在时荣光。母亲且放宽心,等着享福吧。” 想了想,又说:“母亲若是有空,多跟我说说咱家亲戚。别的帮不上忙,至少,能联络起来的老亲,先来往起来。” 刚阿岱夫人闻言,急忙堆笑道:“那是自然。安主子您是皇妃,您来跟娘家亲戚来往,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比我们强,去了人家门口,怕还是爱理不理的。” 李安安听她说了半日,没提一个实在亲戚人家,温婉一笑,道:“母亲不必担忧,我一个出嫁女,哪里能出面做娘家人做的事。说出来,岂不是家教不周。倒是嫂嫂们,合该多出门走动走动。侄子们也该多出来,跟同龄人多见见,互相学习来往。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递牌子来跟我说就是。”想了想,叫来佳慧,问:“这个月月例可领了?” 佳慧福身回礼,道:“因是正月,太皇太后特恩典,腊月二十八的时候,就领了。咱们宫里,皇后主子说您照顾敬主子辛苦,还多给了二十两。” 李安安笑着起身,对着坤宁宫方向谢恩,口里道:“主子娘娘恩典。” 起身,对着佳慧吩咐道:“咱们一年份例,不过二百两银子,主子娘娘近年来,为平三藩多俭省,竟赏了二十两,着实难为她了。等过了正月十五,忙完这阵子,多做几样荷包手帕,挑吉祥样式的,给坤宁宫送去。大事儿帮不上忙,起码让主子娘娘高兴高兴。” 佳慧应下。听李安安接着吩咐:“主子娘娘赏的,再加十两,封好了,一会儿夫人走的时候,带走。” 刚阿岱夫人急红了脸,急忙摆手道:“哪里就要您破费了。使不得,着实使不得。” 李安安笑道:“母亲不必急着推拒。做闺女的,不能常回家看您,已经是心里难过了。只是皇家规矩,须得遵从。这些银子,虽说不多,也是打皇宫里出来的,带着股吉利。您回家,打成银锞子,送人也好,赏人也罢,多少手头能宽裕些。来往亲戚家送几个,说出去,也是脸面。” 旗人这些年,国家供养,早养成了穷讲究的毛病。听李安安这么说,刚阿岱夫人也觉得,宫里贵人赏的,说出去,就是好听。也不管别的,嘴上先谢过李安安,隔一会儿,又道:“既是安主子吩咐,等回家,我就叫您嫂子们多走动走动。家里大孙子也出去,多见见世面。” 李安安捧着茶盏笑道:“正是这理。咱们旗人,大多亲戚来往。指不定哪家就能帮着说上话呢。” 又闲聊几句,刚阿岱夫人告辞。出门就见佳慧带着个小宫女,捧着一包银子,恭敬奉上。刚阿岱夫人急忙拿荷包装了。看看四周无人留意,又从腰里摸出几个银瓜子,赏给佳慧。佳慧笑接了,随手给了身后小宫女,送刚阿岱夫人离宫。 不一会儿回来,看李安安正叫葱香收拾衣服,准备出门,佳慧笑着把刚阿岱夫人赏银瓜子儿的事儿说了。李安安笑笑,“难为她了,来这几回,就今儿个大方。” 葱香撇嘴,捧来一件绿地迎春花旗袍,给李安安换上,说道:“能不大方么,那可是白花花三十两银子呢。” 佳慧抿嘴儿笑笑,不吭声。李安安敲敲葱香的头,笑嗔:“我还没心疼,你倒先扣起来了。” 葱香撇嘴,“一大家子都是大方的,就我小气。我不管,下回再有来闹事儿哭穷的,我是没钱。再来,我就问问,哪个娘家一大家子,还要出嫁的闺女养着的道理。” 佳慧看葱香说的急了,急忙拉过来,李安安摆手,道:“别说她了。如今宫里俭省,尚看不出来。再过几年,人越来越多,人情往来,少不得多攒些。她小姑娘家家的,能操上心,已经不容易了。” 说着,摘下来手上的金戒指,换了一个景泰蓝山茶花的镯子戴上,对着镜子叹口气,道:“岁月是把杀猪刀啊。再过几年,你们大了,都出宫嫁人。我也成了半老徐娘,只有银子,陪着我了。” 说得葱香低头,佳慧忍着心酸道:“哪里就如您所说呢。纵然我们依规矩出宫,不还有新人陪着您么。再说,等过几年,说不定,咱宫里就添几位小阿哥,小公主。有孩子陪着您,只怕,您天天就惦记银子不够花呢。” 李安安笑笑,摇头道:“孩子我是不想了。就指望敬嫔生了,让我多抱抱就行了。” 说着,换了条新帕子,交待佳慧看好门户,扶着葱香出门,外头王贺已经带人备好轿子恭候了。葱香看看天气,蓝天白云,暖阳高照,吩咐道:“轿子在后头慢慢跟着吧。大好的太阳,到永寿宫不过几步路,咱们走走,松散松散。” 王贺应声,转身叫轿夫抬着轿子,后头慢慢跟着,自己托着佛尘,与葱香一左一右,紧随李安安身旁。过了启祥门,王贺看轿子还在门内,瞅瞅左右无外人,小声道:“主子,方才敬嫔主子离开的时候,脸色很是不好呢。” 李安安垂眸,柔声问道:“可是听见什么了?” 王贺小心道:“倒也没听见什么。只是,好多年前了,奴才也记不真。” 李安安“嗯”一声,王贺只得说道:“好像曹寅侍卫,曾见过敬主子。当时,奴才还在茶水房当差的时候,听了那么一耳朵。说是曹侍卫的帕子掉了,叫一个小宫女捡起来。那小宫女,当时就在敬主子身边当差。叫孙玉春。后来出宫,好像嫁的就是曹侍卫的家仆。到底叫什么顺儿来着,奴才没多留心。” 李安安脚步顿了顿,冷笑一声,接着朝永寿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