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过年的日子,总是在欢庆与忙碌中,过得飞快。皇后今年第一年以中宫之主身份操持过年,原本踌躇满志,预备大展风姿。但短短一个来月,经历这么多事情,心里琢磨,无论办得多好,在太皇太后眼里,主子康熙心里,都比不得仁孝皇后。想也是,当年宫中只那位有个正经名分,其他人纵然不忿,面上还不得捧场帮衬?纵然仁孝皇后稍有瑕疵,一个死了的原配,也不是活人能随意攀比的。更何况,如今后宫百花齐放,倒不如自己想开点儿,把那累活儿,容易得罪人的活儿放下去,一来,得个不贪权的名声,二来,也好借机叫佟贵妃几个平日里装老实、背地里倒三窝四的人一点儿事儿干,免得闲着无聊,就惦记中宫那把椅子呢。 如此一来,佟贵妃领着端嫔,惠嫔带着僖嫔,荣嫔陪着宜嫔,分别领了过年膳食、衣物、摆设等事情。皇后本来想让李安安陪着操持坤宁宫祭祀等事,李安安因帮着敬嫔养胎,婉拒了。过后倒是得了太后一句称赞,道是知进退,懂分寸。太后此言别人不懂,康熙明白,先帝活着的时候,董鄂妃参与中宫祭祀;先帝死了,孝康皇后也曾主动陪着太后祭祀。当时康熙年幼,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当时太后心里不知道多憋屈。生母虽然贵重,怎能比得上自幼朝夕相处的嫡母太后。安嫔如此守分随时,宽慰太后心情,康熙嘴上不说,内务府给启祥宫送年货的质量,又往上提了一层。 此等小事,李安安自然没有在意。敬嫔近日开始孕吐,常常一顿饭吃不进去两三口。不过一个月,人便瘦的蜡黄蜡黄。敬嫔不好受,李安安陪着担心。好在临近过年,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体恤宫中嫔妃不能与家人团聚,特意留出大年初三,各宫主位娘家至亲女眷都可以进宫探望。 敬嫔娘家母亲带了大嫂前来,好一番宽慰,又捎了敬嫔小时候家里常吃的点心方子,好叫小厨房做了给敬嫔换口味。 有了家里人宽慰,敬嫔胃口便好了很多。 难得娘家来人,宫里各个主子莫不是欢喜感慨,一大早收拾停当,等着宫外来客。唯独启祥宫里,李安安依旧往日模样,不慌不忙。整个宫里,安安静静。葱香、佳慧忍不住问:“主子,少时家里夫人便来了,咱们是不是叫小厨房准备好中午酒席?” 李安安对着镜子,随手挑个银镀金嵌宝蝴蝶簪挽在头发上,看看端庄牢靠,顺手合上妆奁,扭头笑问:“谁跟你们说今儿个咱宫里有客人?” 佳慧闻言,闭嘴不语。葱香则皱眉喃喃:“怎么会不来呢?别人家里都来了啊。” 李安安笑着摆手,扶着佳慧坐到窗前,随手抓了本书,放在炕桌上,翻开一页一页慢慢摩挲,轻声说道:“前几日家里人就向中宫递话,说夫人自入冬以来,便感了风寒,缠绵病榻,来不了了。” 佳慧沉稳,还不觉得。葱香一股子气先泄了,埋怨道:“太皇太后的恩典,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纵然夫人身子不爽不能来,家里大奶奶二奶奶总能来吧?怎么就不来了呢?” 李安安笑笑不说话。佳慧先拉葱香一把,使个眼色。葱香便不说话了。二人伺候李安安茶水、点心,候着李安安对着窗户看书,便悄悄走到外头候着。葱香悄悄问佳慧,“你刚才拉我做什么?” 佳慧看里屋安安静静,轻轻叹口气,说道:“你也是傻,自从咱们跟了主子,你可见家里夫人来过?” 葱香想了想,摇头,“原先不是咱主子不是宫位主,夫人想来也没地儿啊。” 佳慧冷笑,“嫡母有几个对姨太太屋里的儿女上心的。你不也见过夫人,在坤宁宫当着皇后的面,可曾对咱们主子热络过?别说夫人,就是大奶奶二奶奶,可有几分实诚笑模样?” 葱香抿嘴不言。过了半日,才诺诺道:“那是当着皇后的面,不好多说。” 佳慧唯有叹息,“不是亲生的,主子又从小跟着姨太太,没在夫人跟前呆过,不过是面子情罢了。更何况,主子又没个同母的兄弟。” 葱香抿嘴,半日方说:“娶那么多媳妇儿干啥,真是。” 佳慧张嘴,顿了顿,又安安静静闭上。王贺领着两个小太监捧着几盒点心进来,笑道:“主子娘娘赏的,说是叫咱们主子尝尝。觉得好了再去坤宁宫拿。” 佳慧、葱香急忙上前,接过来打开,整治好了,送进去给李安安。 李安安叫进来看了,果然是坤宁宫自制的上好点心,杏仁干粮、奶油萨其马、蜂蜜蛋糕,还有皇后最爱的玫瑰饼,居然是以鲜玫瑰做馅儿,一摆进盘子里,便是满屋子的玫瑰香气。李安安命挑好的摆到正殿中堂,先对着坤宁宫方向行礼谢恩。收拾已毕,少不得回礼,多谢皇后娘娘。 原来皇后与李安安乃是同病相怜,娘家情况与李安安差不多,原先抚养皇后长大的嫡母去了,亲娘是妾,进不得宫,继母跟自己统共没见几次,来是来了,见了面除了面上情,也无话说。更何况,亲爹也没了。就是弟媳妇,能有多少亲近?想起启祥宫没个亲戚来往,皇后难免多关照关照。见了李安安送来的几样点心,皇后心里颇觉得过年也有个实在亲戚来往,故而,对启祥宫愈发关照起来。 正当启祥宫主仆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时,神武门接到安嫔娘家送来的牌子,说安嫔嫡母刚阿岱夫人与五婶——一等伯巴颜夫人请求入宫探望安嫔。 消息先传入坤宁宫。因皇后一向看重安嫔,故而不曾耽搁,便递到了皇后跟前。皇后正陪着娘家继母和弟媳妇闲唠家常,听小太监这么说,点头笑道:“既是两位夫人想安嫔了,便叫她们只管来就是。都是骨肉至亲,理应多走动走动。” 这边消息传出去,不多时,刚阿岱夫人与巴颜夫人便大妆入内。先到坤宁宫拜见皇后,不过在门外磕个头,皇后隔着屏风嘱咐几句,未曾多留,便由小太监引领着去了启祥宫。李安安得了消息,心中纳罕,少不得重新换了衣服,吩咐下去午间设宴款待,带着佳慧、葱香等端坐正殿等候。刚阿岱夫人与巴颜夫人一路联袂而来,到了启祥宫,看宫院内肃静安宁,大小太监肃立宫门走廊上。再看皇后特意送来加菜饭盒,心里把当年那个小庶女高看几眼。随着小太监到了启祥宫正殿外,听着里面通传,少时一个十三四的小宫女打帘子出来,大太监王贺弓腰来迎:“二位夫人,安主子有请。” 巴颜乃是李永芳第五子,生母为宗亲格格、安亲王之姐,继承李永芳爵位。巴颜夫人在九个妯娌中,颇有底气,率先迈步进了大殿。刚阿岱夫人略落后半步,紧跟着进来。 二人入内,只觉殿内略微暖和,不似殿外冻手,却也不如自家温暖如春。因糊窗户的乃是上用高丽纸,殿内明亮,格局阔朗。正中一张黄花梨八仙桌,桌上摆着六盘御赐点心,桌后一高脚横几,零散摆着几盆鲜石榴、柿子,还有坤宁宫赏下的外进的黄橙,满满盛在白底牡丹瓷盆里,透着一股子喜庆。几上中堂挂着富贵牡丹图,图上,便是康熙御笔亲题:勤襄内政。左右楹联,分别为:诗书传世德,福庆纳天时。落款却是钮钴禄氏。不消说,能在宫妃正殿挂出的楹联,这位钮钴禄氏必是当今皇后无疑。二位夫人心中微凛,再看中堂桌子两旁,各置一把靠背圈椅。东边椅子上铺着大红色鹅黄牡丹褥子,西边端坐着一位宫妃,一身红色旗袍,正衬着眉目含春。两肩上流苏坠着东珠,恰显得面白如玉。见二位夫人看来,这位宫妃抿嘴儿笑说:“母亲和五婶来了?都是自家人,快不必行礼了。” 刚阿岱夫人还真以为李安安说不让行礼,就不用行礼了,直着腰便要往西边儿几把靠背椅上坐。好在巴颜夫人听娘家人提起,皇后颇为看重安嫔,伸手拉了刚阿岱夫人一把,对着李安安略屈膝,笑说:“拜见安嫔小主,安小主过年吉祥!” 刚阿岱夫人少不得依葫芦画瓢。李安安也不计较,再次叫二人不必多礼,请在右手边靠背椅上安坐。佳慧亲自带着小宫女上前奉茶。 大正月的,正是冷的时候,二位夫人初时坐到靠背椅上,还觉得椅子上垫子垫得厚实。跟李安安叙了一会儿家常,脚下就发觉冷了。巴颜夫人年轻尚且忍受得住,刚阿岱夫人到底年纪大了,忍耐一会儿,便有些打寒颤。李安安手捧热茶,只当没瞧见。依旧拉着二人说得热络,提起自十三岁离开家,来到这人生地不熟之地,多年不曾跟娘家人亲近,李安安还特意挤出几滴泪来。 还是巴颜夫人瞧出三嫂受不住寒,截住话头,斟酌一番,对着李安安赔笑道:“今日进宫,一来探望安小主,二来,也是为了您的六妹妹,宁慧。” 李安安依旧微笑看着两位夫人,静等下文。不用说,就知道你们俩中老年太太不会闲着没事儿来瞧我,还说我跟小时候在家一个样儿,爱吃烤鸭!好意思,安嫔小时候长随父居住在山陕之地,人家爱吃的是刀削面,羊肉汤味儿的! 巴颜夫人等了半日,不见李安安接话,只得硬着头皮道:“您的六妹妹宁慧,今年大选给撂了牌子。家里给她踅摸了个女婿,六角俱全,门当户对。只是,这媒人上,不好找。” 李安安还是不说话,微笑着看二位夫人。屏风外头,葱香问佳慧:“六姑娘是谁家的?” 佳慧摆手不语,借着换热水的空档,拉了葱香出来,先埋怨道:“你也不看看,两位夫人都在呢,还问东问西。”葱香低头认错,佳慧这才小声道:“罢了,跟你说了也好,省得问东问西。”指指屋里,“那位年轻点儿的夫人,乃是咱们主子的五婶,她口里的六姑娘,可不是咱们主子娘家六妹妹,乃是她家的六小姐。跟咱们主子不序齿,不一起排行的。” 葱香又不傻,几句话就听出来李家那点儿龌龊事儿来。这边李安安倾听之下,巴颜夫人不得不红着老脸,说出男方名字。 李安安绷不住了,捏着茶盏,踟蹰问道:“纳兰容若?” 皇城,武英殿大学士明珠府内书房,明珠摸着手上扳指,问长子:“想好了?” 案前一青袍男子毅然答曰:“父亲放心,此次撤藩必成。儿此去,乃是为国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