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绣安正在景仁宫小厨房做汤圆,得了秀宁吩咐,放下手里正揉搓的面剂子,拿干净抹布盖好,瞧瞧锅里馅儿已经熬的差不多了,端下来放一边晾着,嘱咐小厨房宫女好生看着,等她回来就搓汤圆。小宫女笑问:“姐姐,咱们北京城里的汤圆儿,不都是做好了馅儿,切成块儿,往上裹面粉吗?怎么咱们做的是往面团里塞馅儿啊?跟饺子似的呢。” 绣安淡淡一笑,“你年轻不知道,这是南边儿的做法。回头若是有剩余的,你也尝尝,看看跟北边儿做的有什么不同。” 小宫女急忙应了,帮着绣安穿戴好厚衣裳,送她出门。景仁宫二门处,正有一个小太监名唤三德子的,乃是秀宁方才吩咐,陪绣安一同去御膳房的。 三德子年纪不过十三四岁,正是聪明外漏的时候,见着绣安,忙不迭得上前见礼,口里绣安姑姑叫个不停。绣安也不多说,对他笑笑,便叫着一同出门。紫禁城中人口众多,还有住的偏远,故而,各处宫女太监吃饭,自有安排。有宫妃入住的宫殿,各宫自有小厨房。除了大节日里宴请大臣们,平日里很少动用景运门外御膳菜房。康熙吃饭,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送,便是乾清宫旁的内御膳房做。有时候后宫嫔妃们宴会,也是由内御膳房准备。故而,绣安领了三德子,出了景仁宫,过了景和门,就往乾清宫偏殿处而去。御膳房总管额参正在教徒弟熬制鸡汤,这是宫里端嫔主子点名要的,不可大意。听闻景仁宫姑姑来了,说贵妃有吩咐。额参心里暗暗琢磨,该不是大孙女来了?脚下不敢怠慢,放下手里紫砂茶壶,便三步赶两步出来门。一看门外站着的那位容姿卓约的宫女,不是自家大孙女又是何人?顾不得说话,先湿了眼眶。上前一弯腰,口里道:“奴才给贵主儿请安,贵主万福金安。” 入宫近十年,绣安还是头一次跟祖父说话,眼见老人家头发已经花白,想起幼时祖父抱着自己站在灶头教自己做艾吉格饽(饺子)的情形,再看祖父躬身行礼,顿时眼圈儿也跟着红了。碍着三德子就在一旁站着,不敢耽搁,急忙侧身避开一礼,对着东边景仁宫方向说道:“贵主安。” 额参这才直起身来,看着绣安,伸手抹抹眼角,堆笑道:“姑娘可好?” 绣安点头,“好,一直都好好的。”顿了顿,便把佟贵妃吩咐的话说了,额参赶紧点头应了,连说请贵主放心。又问还有什么吩咐。绣安摇头,从腰里摸出一个荷包,倒出来十来个个金锞子,有如意梅花形状,有年年有余形状的,一个足有一两重,一股脑全都塞给额参,嘴里道:“这是贵主赏的。” 不过就是安排安排汤圆馅儿,哪里用得着赏这么多,放在寻常百姓家,够十来年花销了。额参哪里还不知道,这不知道是大孙女攒了多少年才攒下来的呢。急忙握着拳不肯收,口里直道:“当不得,当不得。” 绣安急忙道:“是贵主赏的,您拿回去,给家里孩子娶媳妇。”额参还是不要,连说“孙子们都有一把子力气,哪里用得着这些。”绣安这才含泪,“家里妹妹也该出门子了,合该添两件好嫁妆,才好说婆家。” 话说到这儿,额参只得接了。从腰里荷包抓了一把,抓出一串儿黄杨木雕的佛珠,小小巧巧的,摩挲了两下,这才递给绣安,小声说道:“这是,是我家媳妇和儿媳妇在潭柘寺里求的,给大闺女求的。揣我兜里,两年多了。谢,谢姑娘。”说着,又险些掉下泪来。 绣安接了,攥在手心里,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眼看天色不早,不敢多留,顺手把佛珠塞到袖袋里。又大声叮嘱几句好好办差。看额参无事,便带着三德子缓缓走了。 大家族尚且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早上东院儿发生的事,晚上就能传到西院儿,更何况是关系到皇帝饮食安全的御膳房。皇后等得知佟贵妃派绣安去御膳房一事,不过以为是绣安想娘家人了,一笑置之。只有端嫔,因为要了鸡汤炖补,打听得多了几句,知道今年过年汤圆馅儿多了些山楂枣泥儿之类的。如今的端嫔不比康熙中后期默默无闻,她乃是三位曾经生育的宫位主之一,纵然女儿夭折,后宫众人也高看她一眼。偏她近日与佟贵妃走得近,景仁宫是什么情况,略有所知。接过来宫人奉上的鸡汤,轻轻舀了一口,略皱眉道:“咸了。” 跟前小宫女不敢说这鸡汤根本就没放盐,就有几根盐渍金针花,诺诺应了,接了端嫔手中碗,端出去重新盛。端嫔理了理鬓边碎发,叫进来吴友德,摸着手指上银地宝石花指套,问几句近日几位皇女如何。吴友德自然笑着捡好听的说了。端嫔也不理会,摸完了左手摸右手,听到吴友德说起昨日庶妃张氏带着皇四女去探望敬嫔,这才慢条斯理停下手来,不经意问道:“张氏?去看敬嫔了?” 吴友德笑答:“回主子,正是呢。那个张氏进宫之初,原本分给了翊坤宫伺候敬嫔主子,后来得了太皇太后的眼,没几天就拨到了乾清宫。这才伺候了咱万岁爷。” 端嫔颔首,“怪不得呢。”想了想,唤大宫女春宁进来,嘱咐她多去看看张氏、兆佳氏和郭络罗氏等几位养着公主的庶妃。末了又叮嘱道:“到底张氏还记挂着敬嫔,带上咱们宫里几样适合孩子穿的料子,叫她抽空给敬嫔捎过去。” 春宁不敢多说,低头应了。出了门,趁人不备,一把拉了吴友德到墙角,小声问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他俩跟了端嫔十来年还不知道,这位主子,可没面上那么好说话。吴友德便简短将今日话讲了。春宁思量一会儿,叹气道:“这不是为难人吗?咱们宫里哪有什么适合孩子穿的料子。就是有,也是——也是原来小主子剩下的啊。” 吴友德低头想了想,说道:“或许,主子不是为了那个料子,而是叫张庶妃去传个话儿呢?” 这么一说,春宁立马就明白了。心中愈发沉重,自家主子靠着娘家扒上了佟贵妃和夭折的皇二女,得了嫔位,还不满足,居然想着拆贵妃的台。不过就是个汤圆儿,敬嫔还不知道怀孕不能多吃山楂咋地?可别敬嫔没事儿,自家主子先把佟贵妃给得罪死了。只是,主子们的事儿,做奴才的,能说什么?只得老老实实领着两个小宫女,去里屋翻箱子,找出来当年皇二女没有上身的几块布料,拿包袱包好了,去给张庶妃送去。 如此过了两日,张庶妃又抱着皇四女往永寿宫去了。一进门,就听见一片孩子吵闹声。问引路小太监,才知道是惠嫔和荣嫔带着大阿哥、三阿哥和皇三女来了,在后殿暖阁里和敬嫔说话呢。 张庶妃便抱着皇四女进来,对着敬嫔、惠嫔、荣嫔和李安安行礼问安。皇四女见了皇三女,姐妹俩之前在太皇太后身边熟了,不一会儿就玩到了一块儿。撇下大阿哥跟三阿哥一个小婴儿大眼瞪小眼。荣嫔笑说:“大阿哥别急,等过了年啊,弟弟就长大了。” 大阿哥便扑进惠嫔怀里,问什么时候过年。惠嫔便说,“今儿个是大年二十八,马上就是年三十儿。过去年三十儿,就是过年了。”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大年三十儿晚上,康熙要与众位嫔妃一起吃饺子。到了初一晚上,就要与皇子们一起吃饺子。接着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给康熙面子,择日与康熙一同吃晚饭。皇家规矩多过牛毛,惠嫔借机给大阿哥讲如何应对,免得到时候两眼一抹黑,纵然是小孩子,也怕到时候出什么事。 荣嫔也抱过来皇三女,教她过年礼节。说着说着,说到元宵节。张氏等她们讲完了花灯,提起晚上吃汤圆的时候,便开口,顺便提了一句:“听说今年的汤圆馅儿里,多了不少山楂。” 敬嫔与李安安互相看一眼,都没说话。惠嫔看一眼荣嫔,二人相视一笑,便各自跟儿女们讲起来元宵看花灯之事。张庶妃只说了那么一句,便笑着听众人说话,全不在乎刚才那句别人听到没有。 眼看日头不低,惠嫔与荣嫔各自抱着儿女告辞而去。张氏也抱着女儿回咸福宫。临走时候说了端嫔送的几块料子之事。敬嫔哪里稀罕几块料子,随口便转送给张氏。张氏笑着柔声推拒了,抱着女儿领着两个宫女走了。敬嫔目送她们走远,回头看李安安也准备回启祥宫吃饭,笑着留她,“我这儿也没个外人,咱姐儿俩一起吃吧。免得我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李安安笑着摆手,“葱香在家做葱油饼呢。我昨天吩咐熬的羊肉汤也快熬好了。也就是你怀着孩子内热,不然,咱一起吃羊肉锅子多好。” 敬嫔笑道:“大过年的,吃食整日不断,你还是馋成这个样子。” 李安安一甩帕子,“那能怪我?也不想想,前些日子,是谁陪着你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用得忌口?这会子好容易我搬回启祥宫,想吃啥吃啥了,偏你又笑话。” 二人说笑一阵,李安安便出门去了。敬嫔坐回暖阁,小厨房按照宫里规矩的份例菜已经上齐。蓝底黄龙碗盘里的菜肴,正冒着热气。李安安捏起筷子尝了两口,便放下筷子,捏着帕子擦擦嘴,吩咐道:“油太大了,怪没胃口的,拿两块山楂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