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落,眨眼间约定之期就在明日。清流在日暮时分回到府上,适逢他二人在花园中一个抚琴,一个起舞,偏偏然如画中仙。月离身法熟练灵活,旋转、跳跃、莲步微移、足尖轻轻点地,一个顺势下腰,另一条腿直直地指向天空,在眨眼间又立在地上顾盼神飞,身体柔若无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相比于念雪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流想起月离十二岁的时候,祖母生辰那天,她也是穿着一身素净的便装在庭院起舞,当时弹琴的也是歧夜,只是那时的琴艺还不像现在这么纯熟,让人陶醉其中而不自知。她的妹妹和着琴音,小小的身躯在花园的一方小天地中快速旋转,一只手宛如含苞待放的莲花,高高举在空中,另一只手如一朵兰花,在胸口盛放。她脚步轻盈,在地面忽而轻点,忽而轻跃,忽而全身贴向地面,忽而单脚直立,只余脚趾支撑着自己,另一条同水蛇一般滑向地面……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曾经雨落练舞,他也见过多次,但没有一回比月离惊艳。当时祖母笑得合不拢嘴,说月离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好苗子,彼时他以为是祖母谬赞了月离,如今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一曲舞罢,月离微喘着转过身,见清流定定地站在一边,不知在想什么。歧夜拂衣而起,一片落叶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二哥。”月离的声音打断了清流的回忆,他看向月离,她晕红的脸上渐渐升腾起紧张的神色,眸光清冽却也难掩慌乱。他知道,月离和歧夜今夜的琴曲和舞蹈是为了缓解内心的不安,一曲舞罢,还会有第二舞,第三舞……直到筋疲力竭,沉沉睡去。 清流走到二人面前,握紧了他们的手,声音沉静笃定:“不要怕,你们尽力就好。是我的不是,我一直没有详细跟你们说为什么念雪的父亲会反对我们的婚事,让你们不知如何下手。要不是念雪今日提醒,我恐怕会让你们担心一整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念雪的父亲嫌我家世不够显赫,不能为王室带来利益,更怕念雪嫁给我会吃苦。即便我保证不会让念雪吃一点苦掉一滴泪,他依然不信。因此要我入赘王家,以此来保证念雪的锦衣玉食。可怜天下父母心,其实也仅此而已。因此你们不必忧心忡忡,趁早睡觉去吧。” 月离与歧夜面面相觑,许久才明白清流在说什么,也突然醒悟,这么些时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无从下手,心烦意乱,原来根本是无的放矢,又怎么会有思路?心思玲珑似月离和歧夜,听清流说完心里便已有了对策,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举起手击掌祝贺。歧夜眨着狡黠的眼问月离:“想到要说什么了吗?”月离一仰头,一副骄傲的样子:“自然。歪理尽是我们多。” 看二人突然一副胸有成竹、心照不宣的样子,清流便知道他的亲事已经成了。不去理会二人默契的“贼笑”,清流叹口气,笑着往自己的房门走去。 晚饭毕,清流拿出一幅绢制成的图,绢面上用笔墨细细地勾勒出一座座宫殿、一条条道路、一扇扇城门,各个名称一一对应,或庄重华贵,或婉约精致,乍一看简直是座迷宫。清流指着最外围最大的城门,示意月离和歧夜仔细听:“这是王城正门,叫天宫门。明日接轿会在辰时末巳时初到门口,你们坐上接轿后,在王城门前下轿,从此门进入王城,门口会有士兵护卫,你们无须紧张,当护卫是石人便可。下轿后会有接引官员,你们跟在他们身后,沿着天道,”说着手指指向了天宫门后宽阔的大道,“一直走到天元门,沿着人道走入仁亨门,沿大道进入谏朝殿,入座左侧第二座贵宾席。届时殿上还会有一众高僧,但你们无须慌乱,兀自说理便好。不论成与不成,散后随我走便可。” 月离歧夜二人各自细细记了宫殿布局和路线,点点头,三人各自回房。暮春的夜空中明星密布,如一张璀璨的网,夜空下的月离举头望着他们的神明,呆呆地出神。虽有了把握,但一想到明日的担子,心里还是不免有几分忧虑。她转头看向隔壁的窗子,见歧夜也正盯着繁星出神,不再是昔日稚嫩的童颜,却依然能让她哑然失笑。“嘿!你想什么呢?”她突然出声,把歧夜吓了一跳:“你要做什么?!”一见她嬉皮笑脸的样子,歧夜佯装发怒道:“就你管的宽!告诉我你在干什么,我就告诉你我在干什么,如何?”月离一噘嘴:“我才懒得知道你干什么!”又盯着夜空许久,才状似无意道,“星神会保佑我们吧?”等了片刻不闻歧夜的回应,她以为他已经回屋休息了,却在扭头的刹那,听到歧夜淡淡的一声:“会的。”二人相视一笑,同时伸出手臂关上窗子,各自吹熄了蜡烛,等待明日的降临。 明日比想象中来的快一些,或许是心中惦记,歧夜一早就醒了,洗漱完,听月离房中仍无动静,就想着先去散散步,等她一起用早饭。不曾想刚关上房门,便听得隔壁传来月离的声音:“歧夜,是你吗?” 歧夜应了一声:“是啊,你醒了?” “进来。”月离道。 歧夜颇为诧异,推开了月离的房门,却见了一幅从未见过的画面。“你……”他欲言又止,使劲憋着笑,一个劲往上看,几乎见不到眼珠子,直到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些疼,才低下眉眼再看月离,“你是一夜之间……疯了吗?” 眼前的月离,依然穿着白绸的中衣中裤,头发堪比鸡窝,手中拿着一把犀角梳子,坐在梳妆台前,台上放着许多小玩意儿,有胭脂、发钗、耳环、簪子、步摇、花钿……身后的床上铺着几件衣裳,有素净的,有艳丽的。月离眼中一派凄楚,泫然欲泣,握着梳子的手在轻微地颤抖。她颤巍巍地开口:“阿夜……” 歧夜抖了一抖,干咳一声,又开始翻白眼:“我说,你莫不是真的疯了?要我……那个,叫个大夫吗?” “阿夜,今天如此重要的日子,你说我该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髻,如何打扮才得体啊?我想了半个时辰,却毫无头绪,这可如何是好,你可要救我呀!”说着站起来朝歧夜扑去,手中的梳子颇为欢快地跟着颠起来。歧夜连忙喝止:“你再过来!我可就跑了!你给我站住!” 月离闻言即刻止步,脸上却依然一派凄惨,像极了无助的沙蜥:“阿夜……” “好好好,我给你看看。把你那副恶心的表情收起来,我都要作呕了。”歧夜抬起手驱赶月离,带得袖子也簌簌地抖,嫌弃之意无需言表。 月离赶紧一脸谄媚地为他开路。 “坐下!”歧夜指着凳子。 月离二话不说就坐下。 在歧夜在她脸上比划各种妆容和饰物时,月离又开始挤眉弄眼,复原出方才对他千万般讨好的可怜样。见着铜镜里夸张的表情,月离背后略出薄汗,嘴上却还逞强:“方才那番形容,也不见得多么阴阳怪气,你却如此嫌弃,真真气死我也。”说完又嗲声嗲气地叫了一声:“阿夜……”歧夜已经梳好了她的发髻,正在插一支玉簪,闻言手一抖,玉簪划过月离的后脑,尖锐的疼痛让她的眼睛瞪得宛如死不瞑目。 管家正欲叫二位客人起床,一只脚刚踏上阶梯,只闻得一声尖叫:“江!歧!夜!”真可谓字字分明,吓得他脚下一滑,险些扑到了棱角分明的阶梯上,幸得扶住栏杆,口中直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巳时差一刻,接引大臣和轿夫已经在门外等候。月离歧夜二人一个提着裙摆,一个摇着折扇缓缓走出门来。歧夜状似无意地瞟了一遍众人,满意地微笑着——他将月离的脸抹黑了些,嘴唇涂白了些,还在鼻翼处点了几颗斑,乍一看竟泯然众人,只那繁复的发髻和月白的华服显示出她今日隆重打扮过了,因而所有人看到他二人都只把目光聚焦在他江歧夜身上,尽管对方都是男人。 坐在轿中,他还在乐滋滋地回忆那些人灼灼的目光和哄月离的话:“你打扮地如此漂亮是要让国王老儿把你选入后宫吗?我告诉你,男人,食色性也,就算是小老儿也有一颗占据美人的心,你打扮地越是美丽,就越危险。到时候你二哥的婚事是成功了,你却要和他一起办婚事,那可不糟了?所以听我的,今日你就扮丑。乖。” 而月离坐在轿中,却在打着另外的主意。她在铜镜中审视了自己的妆容,繁复而不华丽的发髻,恰到好处的发饰,搭配了一身内敛的仪服。他虽是个男子,但在打扮女子方面比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女子还要游刃有余,虽然这一切……咳,是她当年欺凌出来的。但她心中并无愧疚,还在考虑着,到时天地广阔,她可以当个女媒婆,歧夜当个男媒婆,或者男扮女装,专门给新娘子梳发髻,画个精致的妆,借此赚点小钱。 正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竟已经停了轿。月离眯着眼睛探头向外望,只见眼前一堵十丈左右的土色高墙昂然矗立,最上面是锯齿状的城墙,其上还有一座不知什么样的建筑。最下面有一个大门洞。他们就要从这个门洞进去。在接引大臣的带领下,歧夜与月离一步步迈入王宫。王宫很气派,每一条路都很宽广,四周高高的城墙围着,宫内的人对外面的世界的了解,恐怕除了偶尔飞过的飞鸟,其余一律不知。一座城门与另一座城门之间隔了很远的距离,月离一直端着仪态,有些不自在。走出了一身薄汗,他们终于见到了那座辉煌的“谏朝殿”。极高的台阶让月离和歧夜在心里叫苦,但无他法,只能忍着一直走。入得殿内,只见最前面最高处坐着一个微胖的老人,眉宇间有几分威严,但不敌歧夜他爹,更不及歧夜他娘。老人身边坐着一个仪态万千的女人,虽已青春不在,但看得出年轻时绝对是风华绝代。老人的左手边,也就是月离歧夜二人的右手边,坐了一排穿着不凡的男人和女人,空出的两个座想必是他二人的,对面却是坐了一排的和尚,个个身着黄色袈裟,眉眼间尽是慈悲。 此时顶着灼灼的目光,歧夜有些后悔将月离扮丑了,这下倒好,所有的炮火都聚集在他身上,极不自在,他已经察觉到那几个类似公主打扮的女人花痴的目光了。虽然心里苦不堪言,面上他还是极其端得住的,嘴角翘到恰好,头抬到恰好,甚至每一步路都走到恰好,走到恰好的位置,作揖鞠躬:“草民江歧夜、殷月离,拜见陛下!”不能丢了江家和殷家的人。 座上的老人开口道:“真想不到二位贵客如此年轻。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坐。” 所谓的坐,就是跪坐。走了这么远的路,他二人早已有些累了,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时失了风度,便用尽余下的精神,用最端庄的仪态落座。月离眼风一扫,心中窃喜,短短一段路,在气势上他二人已经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