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胡杨林时,歧夜已经等了有些时候。见她这么晚才来,不免又抱怨了几句。月离狠狠瞪他一眼,他只好乖乖闭了嘴。 没走几步,突然满天星光骤然消失,头顶黑沉沉的,四周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月离拉紧了歧夜,强自镇定,两人静静等待着未知的变故。起风了,风带起漫天沙粒从两人脸上狠狠擦过,擦出一道道血痕。月离疼的捂住脸,眼泪又开始打转。 四周响起难听的狞笑声,沙哑而低沉:“你就是陆夕翮和殷白岚的女儿?小模样长得真不错,可惜,今晚你遇上了我。” “你是谁?”歧夜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哟,这不是霍水清和江平淮的小儿子吗?今天可真是交了好运呐!”那难听的声音笑起来,笑得两个小人儿瑟瑟发抖。歧夜忍无可忍,瑟缩着喊了一句:“别笑啦!难听死啦!” 笑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二人只觉一阵腐臭的风吹过,头顶重新漏下点点星光,而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非男非女的长发人,蜡黄的皮肤皱巴巴如同树皮,眼睛小如豆,鼻子塌陷,嘴巴却奇大,笑起来让人胆寒。他站在他们身前,俯下身子细细打量,嘴里碎碎念着他们听不懂的句子。突然他伸出手,朝月离的脖颈而去。月离吓得闭眼尖叫,歧夜也不知该怎么办,呆呆站在原地。 危急关头,只听一声熟悉的吼叫扑面而来,原本对准月离娇弱颈项的枯手在空中划了个弧,随着身体一起飞了出去。月离睁开眼,见逐风目露凶光盯着那人,张着嘴露出满口獠牙,似乎想将那人咬死。 “逐风……”月离抹了把泪水,感激地看着它的背影。 那人咒骂一声,爬起来怒视逐风:“原来是条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罢飞身朝逐风扑去。可惜他低估了逐风,几轮纠缠下来,非但没有讨到任何便宜,还被抓伤了多处。愤怒至极的他在手中结出一道黑色的印,凌厉地朝逐风劈来。来势太快,逐风躲闪不及,被击中了左后腿,哀嚎一声飞出老远,躺在地上挣扎着难以起身。 月离和歧夜急忙跑过去检查它的伤势,那人趁着这一空子,又企图对月离下狠手。还未近到月离身畔,一记蓝色咒印携风而来,将他驱逐出老远,倒在地上直呕血。勉力抬眼一看,只见一袭黑色衣袍迎风飘动,面目如此熟悉而可憎。竟是殷白岚。他第一反应是想起民间对这个人的评价:他只需站在那里,便倾倒了半个敦煌。他不怒自威的神色中带着难以察觉的不屑,星辰般的眼中倒映出他丑陋的脸。积攒多年的愤恨彻底爆发,他不顾重伤的身体,咬牙站起,用尽力气宣战:“殷白岚!新仇旧恨,今日便做个了断吧!” “腐杨,你明知后果,又何必以卵击石?”殷白岚淡淡开口,语气中是轻微的惋惜。 “要不是你,我何以成为今日模样?人不人鬼不鬼,遭所有人嫌弃!要不是你,我的妻子怎么会离我而去!你要我怎么不恨?!”他瞪大眼睛,仇火滔天,似是要将殷白岚焚为灰烬。 “是我对不住你。但当日之事,也并非我故意为之。”顿了顿,他又道,“既然你一心求死,我便成全了你吧。你妻子必然还在奈何桥边等你。” 闻言,腐杨竟大笑着落下两行泪。 一把火,眼前丑陋的人消失不见。“奈何缘浅。”白岚突然开口。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看向被自己护起来的小女儿,眼里有了怒意:“殷月离,跟我回去。” 月离早已祈求了上天千百次,让父亲大人糊里糊涂忘了她这次大错,可叹父亲太精明,就算天塌了,他也不会让她再一次混过去。无奈之下,她鼻子一酸,小脸蛋上已经滑下两道水痕:“是……” 这次事件之后,月离被彻底看管起来,母亲还专门为她布了结界,防止乱跑。可怜的小月离生活中又只剩下了巧巧,歧夜和逐风。歧夜回去之后,被父亲好一顿毒打,打得三天下不了床,而她自己也被关进了思过室,过了七天没有光亮的日子。最可怜的是逐风,为了护着月离,本就已经身受重伤,还因向白岚告密,被月离冷落了一月有余,茶不思饭不想,竟瘦了一圈。月离见它实在可怜,终于在一天经过它身边时,死撑着面子扔给它一块肉,扬长而去。 逐风如获新生,对着月离的背影“呜呜呜”叫唤,尾巴甩得分外欢快。 某个秋日,后花园里草木稀疏,枯黄与暗绿夹杂,显得有些萧条。月离与歧夜正忙着在入冬前玩最后一次捉迷藏。歧夜面对着树闭上眼睛,开始数数:“一,二,三……”他们约好数到五十,可刚数到三十,歧夜就感到背后一股无形的压迫攫住了他。他试探性叫了一声:“月离?”回答他的不是熟悉而清越的童声,而是威严不可抗拒的一句:“转身。” 歧夜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身后的人,分明是自己的母亲,他早已想象到她此刻的神情,必然是板着脸面无表情,却全身都在宣布着愤怒。他战战兢兢转过身,不禁佩服自己对母亲的了解,同时也为未知的惩罚捏了把汗。 他不敢看母亲,深深低着头,手指绞成一团。“母亲,孩儿错了,孩儿这就回家,再不胡闹。” 他的母亲没有答话,紧紧盯着远处的灌木丛。灌木丛在秋风下已染上了大片金黄,其中却露出极不协调的一点淡色,点缀有两粒星星般明亮的黑色珠子--正是月离的眼睛。她等得久了,自藏身之处探出头来,本想瞧瞧歧夜那个笨蛋在何处,不曾想见到水清姑姑面色不悦地瞪着自己,可怜的歧夜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她从灌木中爬出来,拍拍身上的落叶和泥土,怯怯地低着头朝两人走去。“水清姑姑……”她蚊子般轻声唤道。 “月离,歧夜,跟我去大堂,有要事宣布。”说完水清板着脸转过身,在两人忐忑不安的眼神中自行离去,背脊挺得笔直,华丽的裙摆拂过苍老的秋草,夕阳下更显得冷艳过人。 之前每次“有要事宣布”,都与月离和歧夜沾不着边,此次他们也自然而然这么认为着,并无多大忧虑。然而听到“要事”的刹那,他们却再也不能如往常一般打瞌睡混过了。只听月离父亲殷白岚笑得云淡风轻,闲闲而语:“自明日起,月离与歧夜在仰文馆开始读书,并其他诸事,直到十八成年。结伴之人有月离侍女巧巧,歧夜童仆忠儿。侍从二人可告假,歧夜月离不得无故告假。违者必罚。” 月离早已脸色惨白,险些栽倒在地上,一听巧巧可以告假,她却不能,更感到生活无望,便睁着乌黑的眼睛,呆滞地盯着父亲。许久,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居然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爹,其余诸事是何事?” 白岚莫测地笑了,和妻子对视一眼。夕翮露出一个慈母的笑容,慢慢说道:“琴棋书画歌舞诗文,必得样样精通。” 月离身体凉了半截,耳膜轰轰作响,只感到眩晕无比。一想到今后再也不能捉迷藏,再也不能捉老鼠,再也不能爬树……她简直无法想象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白岚伯伯……这些我也要学吗?”歧夜颤抖的声音唤醒了悲痛的月离,这时她才看见哥哥姐姐们都投来了同情悲悯的目光,仿佛在说:“月离,真没想到你竟惨过我们!” 水清朝歧夜走去,蹲下身破天荒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含笑道:“你自有你该学的,虽说与月离不尽相同,但你们仍可每日在一起,放心。” 两位小儿欲哭无泪。月离耷拉着脑袋回到自己房中,未脱鞋袜便仰面躺在了床上,盯着高高的帐顶,流下两行清泪。月离见过二哥被关在静心居读书的样子,遇到不明白的地方,抓耳挠腮使劲浑身解数,仍然于事无补。问师傅,师傅老眼昏花也不知答了什么,只见二哥垂头丧气继续背诵她听不懂的文字。好几次,她都觉得他要自尽,等了片刻,才知道他不过发泄心中的愤懑,颇为松了口气。一想到自己也要如此痛苦,她便觉得浑身都冷,恨不能大病不起,至少不用如此煎熬。 巧巧推门进来,见月离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眼角还有泪痕,便带着三分脾气安慰道:“小姐,你就别难过了。巧巧还没难过呢,你这样,叫我如何是好?为了让你读书,老爷夫人可算是费尽心思,不仅拉上了歧夜少爷,还让我和忠儿也陪你们读书。你看看大小姐和二位少爷哪个有你这般待遇?这么一来可害惨了我,我一个丫鬟,哪里懂什么琴棋书画,况且也没什么兴趣,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嘛!”说完,将手里的茶杯重重一放,撅起小嘴真赌气起来。 月离一听她这么说,细思之下觉得颇有道理,自己是逃不过的宿命,但她和忠儿实在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为了陪她这个顽童,竟拉上这么多“无辜”之人。她深觉对不起忠儿与巧巧,咕噜从床上爬起来,顾不上收拾仪容便奔出了房门。 巧巧在身后大喊:“小姐你又要做什么去!?”边喊边跟了出去。 月离回头冲她露齿一笑:“巧巧放心,我自己的事,自己可以承担!” 一口气跑到书房,月离累得喘不过气,靠着门咳了好久,才端正了自己的仪容,板起脸有模有样地走了进去。白岚正在里面看书,听见动静抬起头,竟瞧见自己的小女儿像个大家闺秀似的朝他走来,不禁笑出了声问:“月儿,你是有求于我么?” 月离点点头,没有立刻说话。 “你是想我对你的功课法外开恩?” 月离摇了摇头,依然没有说话。 白岚惊讶道:“那你是为何而来?” 月离对父亲行了一个父女之礼,正色道:“月儿希望父亲饶了巧巧,她不过是月儿的侍女,本不必陪着月儿受读书之苦。父亲把巧巧抓来当陪读,无非是希望我能好好读书。我向父亲保证,从今以后一定尽己所能,不辜负父母亲的殷切期望!巧巧素来不喜那些,何必去折磨她?所以请父亲收回成命!” 白岚一时竟无言以对。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个成日疯疯癫癫的女儿竟有如此仁心,说起话来也有理有据,年岁虽小,却是所有儿女中最有气魄的。他想了想,点点头亦正色回应道:“既然你向我保证了,我就答应你。巧巧可以不陪你读书,但你也得答应我,今日说过的话必得算数,否则,你和巧巧都要读两倍的书。” 月离顿时笑开了,脸红扑扑地撒欢到白岚怀中,一头秀发蹭着白岚的前襟,蹭得好几根都淘气地立了起来。